李允炆十四岁才有了皇子编制,得以进了尚书房,太师考教他的功课,已到志学之年,居然连《百家姓》都认全。
那时李允炆长得也不高,瘦瘦小小的少年儿被分到了最后一排,每日都要温书,读《千家诗》,《论语》,《孟子》和《春秋》,可以想象对于一个几乎称得上目不识丁的人来说是多么的枯燥且难懂。但可能因为启蒙晚,李允炆没把书读死,他不怎么推崇朱子推崇的存天理,灭人欲,对儒家的重官轻商,重义轻利也无甚兴趣,反倒在读了鬼谷子后兴趣甚浓。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李允炆其实并怎么不受世俗贵族推崇的三纲五常,尊卑礼仪的约束。
当初杨贤篡改遗诏,至少是犹豫过,挣扎过,因为危及到了自己性命才会铤而走险,而九皇子继位对李允炆几乎没有影响,他大可以在新皇登基后为自己请一块封地,早早远离权利斗争的中心,而他选择跟杨贤一块儿铤而走险的理由也很简单。
他只是想护着杨贤周全罢了。
并不为了权利,不为了其他,只是这样一个甚至有些幼稚的理由,他便可以毫无负担地踩着别人上位。
非要形容的话,李允炆就像一头还没长出爪牙的狼崽子,看似温和无害,实则并不好惹。
十五岁那年,李允炆勉强读通了论语,开始渐渐跟着其他皇子学骑马射箭,练书法字画,说也怪,他那一手鸡爪爬过的字儿让太师直摇头,丹青却画得很好。旁的皇子画工笔画,画花鸟,山水,精笔细描,却抵不上李允炆寥寥几笔,写意且传神。
老皇帝曾让李允炆画过一副《合宫夜宴图》,连环长卷,共百余人,宫灯寝殿皆历历在目,老皇帝很是喜欢,驾崩后这幅画甚至带进了皇陵。
不为外人道的是,李允炆为杨贤也画过不少画像。
大多是李允炆想象中杨贤的样子。彼时杨贤可没那耐心规规矩矩坐着等他研磨,洗笔,勾线,画色。那时杨贤总是很忙,总是匆匆地来,将他那可怜的一点儿好分给深宫里嗷嗷待哺的狼崽子,又匆匆地走。
李允炆画过杨贤拨弦抚琴,凭栏打扇,闲时看书,午后小憩,十六岁时李允炆的画技已经小有所成,那时他画的杨贤是稳重的,温和的,仪态端正,眉目笔挺,杨贤看了几幅,高兴地拍手称好,顺手将画像卷了回去。
自登基后,李允炆成日忙得脚不沾地,成日批不完的折子,处理不完的国事,连后宫选秀都只是应付地腾出半日空来挑了几位。
再想起拿起画笔画一幅画像,是那日杨贤用手帮他疏解欲望后。
心手合一,从前李允炆对杨贤视若长兄,笔下的人自然端庄持重,威严不可犯,哪怕杨贤本人眉毛并没有那么挺,眼角也是微微上扬,视人而有情,桃花相。
而现在李允炆心思不再纯良,笔下的杨贤模样都连带着艳丽起来,一双桃花眼媚意天成,一头乌发散如泼墨,冰肌莹雪肤,绝艳生芳泽。
杨贤在府里装鸵鸟的那半个月,李允炆常常想起那夜寝宫里杨贤如嫩葱般洁白如玉的手,和他那丑陋的,不堪的欲壑形成鲜明的对比,杨贤被他气红了脸,拂袖而去的模样,每每出现在梦里,分外旖旎。
伺候过先皇的金桂是个人精,在新帝头一回跑马时,第二日戌时变端上了牌子,可见皇上非但无甚兴趣,甚至微微皱起眉头,金桂便知道皇上心里大约是有人了。伴君如伴虎,这种天家私隐知道了并不算得上什么好事,金桂从此子时后连寝宫都不陪侍了,整夜站在宫外候着。
也幸而他有眼力见。李允炆寝宫里挂了幅杨贤的画像,画中人不像从前那样层层叠叠,正襟危坐,而是脱了件外袍,只穿了里衣和中衣斜斜地靠着小塌吃冰酥酪,漂亮地像只娇生惯养的波斯猫。
李允炆心里痒痒,他想撩开这只波斯猫的衣摆,露出里面只穿着袜子光洁无暇的小腿,又怕一不注意惊扰了正懒懒眯着眼睛晒太阳的猫咪。就像这次,杨贤恼了,躲在自家府里大半个月闭门不见,李允炆只能一退再退,终于将人请了出来。
李允炆笑,真是可爱。
“陛下,陛下?”
“… …嗯?”
李允炆终于回过神来,尴尬地抚了抚衣襟。
“说到哪儿了?”
杨贤呈上折子。
“鸡鸣山驿站来报,凉王和惠姬已到了冀州,下月初便能到京。凉州时疫已不受控,大有蔓延之势,从青州和兖州调的粮食有五万石,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真辅佐朝政时,杨贤还是有些章法,并不像朝中言官参的那般妖颜祸主。
“但若是任瘟疫肆虐,恐有大祸,凉王请安折子里说现在很多凉州百姓纷纷逃出去避难,新和县瘟疫也有了苗头,陛下,要不要下旨封城?”
李允炆沉吟。
“城中还未染时疫的百姓该如何?”
杨贤问过太医,心里大概有数。
“可以先将凉州城中几家大的酒楼,歌坊先征用,让严重的病人先住进去,有些咳嗽,伤风的百姓尽量不要出门,先吃治伤寒的药,家家户户尽量闭门不出,张廷言说十二年前徐州也有过一次这样的瘟疫,他自请愿去凉州研制时疫方子。”
李允炆点头。
“那边去罢,准了,拿朕的御印来。”
杨贤有些心虚地挠了挠下巴。
“臣忘了说,张廷言昨日午时请的愿,还带了三个见习太医,如今人怕是已经到了汴梁。”
这就僭越了。
杨贤是礼部掌事,主要掌管祭祀宗庙,卜测吉凶,挑选良辰,管膳食,宴席,而张廷言是太医署的,自请也该请示太医院院使,实在救人心切要越级请愿,也该直接请示皇帝。
张廷言是个直性子,不懂官场那套,只想着能最快出发去凉州,得不得罪院使,是不是会被同僚参谄媚阿谀新贵对他而言反而不是那么重要。也幸而李允炆早已将杨贤划入自己的领地,并不介意有人从杨贤这儿走捷径,否则这直肠子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还有何事?”
杨贤摸了摸鼻子。
“凉王的府邸还没选呢。”
凉王五岁时便去了凉州封地,待了四年,在宫里住的永和殿早已易了主,如今既然凉州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总得给他安顿个住处。
李允炆放权。
“卿选便是。”
这时的李允炆还未意识到杨贤对自己好转的态度已经带了几分虚与委蛇,他已不再是杨贤心里最稳固的那个靠山,如果让他知道凉王这个九岁的幼弟会跟他抢夺杨贤那为数不多的关注,打死他都不会同意凉王进京。
可惜这都是后来的事,今日李允炆只想着早些将折子批完,用完午膳后他要再画一幅画像,将杨贤高谈国事,神采飞扬的模样仔细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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