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战败的消息,阿肖是从报纸上看到的。彼时他已经被杂货铺的老板收留,在那打了几个月的零工。
老板姓陈,人挺好的。不嫌弃阿肖是哑巴。还会把后面没人住的瓦房的钥匙给他。
有时候,阿肖会帮老板记记账,或者等没人之后,把铺子的灯关掉,门挂上锁。
街道上一到半夜,狗叫声就会特别瘆人。
阿肖每次都惊得面色发白,脚步匆匆地小跑回去。
好几次,因为跑的太过狼狈摔倒,被街边玩玻璃弹珠的小孩嘲笑说,“这个哑巴是个胆小鬼。”
阿肖从未想过还会再见到那个男人。
他满身是血,却依旧在唇角带着讪笑,哪怕后面有带着刺刀的士兵在追,他还是停在了小巷子的灯光下,靠在墙垣,用唯一还能用的那只手点燃了半根烟。
枪声响起。鸡被吓得咯咯乱扑,子弹贯穿了刚才那个玩玻璃弹珠的小孩的眉心,仿佛将他的魂也收走。
姓叶的捂住腹部翻涌的血水,看了一眼已经躺在地上不动的十几具特务尸体,冷笑着转身,却刚好遇见了,拿刀直挺挺地刺上他的阿肖。
他与阿肖四目相交。
也是一句话也没有。刀在被拔出的瞬间,血喷了心如死灰的人一脸。
这一回,换他看着那张令人生厌的脸缓缓滑落在脚边。
“你还没死啊。”姓叶的抬头说话时,牙齿泡在血里。
大约是确定了眼前的人会死。
阿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带着一丝犹豫,第一次触碰这张他记忆里洗也洗不掉的脸。他的手指尖感受到那个男人微凉的肌肤。
忽然。他哭了。
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溢出。
他开始对着凹凸不平的青石板又踢又打。
好像这样,就能将心里所有的对于自己的愤懑全部宣泄出来。
最终。他还是把他带回了那间破旧的小瓦房里,藏了起来。
“为什么救我?”说这话的男人一点也不像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他太平淡,甚至让阿肖产生了错觉。
好像那个对着镜子把背头梳得油光发亮的男人,不是在逃亡。
那时候端出去的血水浓得像是快要凝固,一盆接着一盆,连阿肖也不觉得,他一定能活下来。
可是他却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哦。我忘记了。问了你也不会说。”他仰躺着,吹着小曲,双手挽在脑后,“等会帮我出去买包烟,要最好的那种。”
阿肖有点后悔救了男人。
在穿着便装的人开始拿男人的照片四处打听的时候,他快步走上前,想要带他们去找他。
可真的走到近处,看到那些人腰间别着的手枪,又忽然不想了。
他慢慢退步,神态怪异。还好白天人多,不然肯定被第一个击毙。
“这么早就要回去睡觉的啊?”陈老板大概最早察觉到了阿肖举止与往日不同,“那么我这账目怎么办啊?”
阿肖没有回答。
陈老板背后骂了一句,“良心给狗吃了!亏我还好心收留他,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
阿肖一成不变地从天井尽头右拐。
其实老板不用那么大声,他是哑,又不是聋。
“你没给我买烟?那你出去那么久干嘛!”姓叶的冷哼,斜了一眼粗布衣服的阿肖,“你要是真的没钱要跟我说,呶,拿去当了。”
姓叶的从里面的马甲口袋掏出一块怀表,丢到阿肖跟前,“别喊少了啊,低于一百块不要当。我还指望这个给我攒烟钱呢。”
说到这里,姓叶的习惯地去摸裤子口袋,想要掏出烟来,却发现摸了个空,动作做到一半,僵住了。
阿肖很适时地退步出来,一个人坐在天井里发呆。
他忽然翻起这两天从陈老板那边包东西带回来的旧报纸,看到日本高层被刺杀的消息,缓缓地,放下手。
“要这种么?”卖烟的人大概有些无语,点了好几个,最后从最下层摸了一盒,丢到阿肖手里,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钱,“唉,穷鬼就别学人抽烟了!”
阿肖捏着有些灰尘覆盖的烟盒,又低头看了一眼沉甸甸的怀表,把怀表和烟连同在一起塞入口袋。
雷声隆隆。下起了大雨。
阿肖浑身湿透,把被挤变形的烟盒丢到姓叶的手边。没等他再絮絮叨叨,就钻出门,漠然走到雨里。
姓叶的恢复的真的很快,居然也跟出来。
“怎么?救了我,让你良心不安了?”
“其实你要撇清也很容易。你把我交出去就行了。他们还会给你一点赏钱。”
阿肖沉默地转过脸。
木然地看着这个靠在门边抽烟的男人。
雨水从他并不平整的脸上滑过。其中有些疤痕,还是他给他的。好像在随时提醒自己,这个男人曾经有多泯灭人性。
男人也不正眼看自己,吐了烟圈独自回去。阿肖就在大雨中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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