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王一行很快到了京畿。
据巡察使来报,大约是瘟疫蔓延的缘故,凉王一行一路几乎车马不停,风餐露宿,即使到了驿站也只是歇歇脚,让大部队喝口茶水,吃碗热汤面,歇完了继续赶路,才半个月就到了京城附近的赤县。眼见着京都近在眼前了,一行人这才在驿站住了一晚,换了十匹跑了一路的马,和驿使交换了通关文牒,规规矩矩地候在驿站等宫里消息。
杨贤听闻今年立春凉王才过完八岁生辰,半大个孩子想来做不到如此细致谨慎,该是那个惠姬一路拿的主意。
是个人物啊。
杨贤开始有些忌惮这个躲在背后替儿子筹谋划策的女人。当年她能从一个浣纱的小宫女封才人,又在后宫安安稳稳怀上了孩子,还诞下了皇子,有幸讨得了太后欢心,得了庇佑,尚且可以说她只是有眼力见。
再之后携幼子离京,能看出这女人谨慎,有远见,看得清朝堂局势,知道带着自己的骨肉远离这个是非窝。
可新皇登基已半年,大局已定,先太子和九王的党羽已尽数肃清,凉州那儿才递了这封请愿折子,时间未免也赶得太巧了些。
这当口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两朝元老大多拥泵先太子,人丁繁茂,树大根深,对皇室正统又极为看重,先太子是皇后嫡出,与他们几大家族都沾亲带故,三岁便入主东宫,七岁参与朝事,而李允炆是外族进献歌姬所出,十四岁以前一直未曾列入皇室族谱,更不要说他还是个宦官推举出来的,那封先皇遗诏只有杨贤碰过,谁知道是真迹还是杨贤凭空捏造出来的?因而世家大族对李允炆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不是很当回事,只要不砍了他们的枝桠,大家相安无事。
而新贵则多数是新科进士,或是朝中原本五,六品的言官。老臣新贵彼此势力不同,互相也未曾结过姻亲,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凉王是先帝所出,其生母又是先太后提携过的,当年十九皇子满月时太后特地在宫中摆了场筵席,菜六十四品,冷膳,热膳,群膳不下三十品,酒膳,茶膳各十品,这足足是半幅皇后的规格,更别说筵席上还有各大世家送的礼,
可以说凉王在世家这儿比当今新皇更吃得开。
如今小凉王年满八岁,听说是个老实头,五岁启蒙,八岁才背完弟子规,成日里跟着街道上的孩子穿街走巷地瞎玩儿。
杨贤皱着眉将手里的书信朝蜡烛上递过去。
怎么看怎么像一对好拿捏的母子,可就是怪,怎么琢磨怎么怪。
“怎么了,谁招你了?”
“嗯?”
杨贤这才回过神来。
他对着烛火发了许久的呆,假使他稍许分些神,就能注意到李允炆那赤裸裸打量的目光。
“没… …想些事情。”
李允炆“哦”了一声,状似无意地翻开兵书。
“在想该如何安排小凉王?”
杨贤心里“突”地一跳,下意识否决。
“没… …陛下,这么晚还不回宫?明儿朝里那帮嚼舌头的老不休又要唠叨个没完。”
太祖宗定下的规矩,不杀言官,曰言可以公堂嚣嚣,辩是非之理。曾经有世宗斩杀了两名谏官,为此群臣联名上书口诛笔伐,皇帝为了保全名声,不得不下诏责躬以谢天下。
先帝在时就有不少参杨贤的折子,杨贤那时算得上老皇帝身边当红得令的人,却也只能憋屈地按下折子不表,忍下这口气。
“陛下,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你一言一行都是天家表率,三天两头外宿不合规矩。”
规矩,规矩,又是规矩。
李允炆烦透了这些劳什子的规矩。他以前是个爹不疼,娘不爱,饥一顿饱一顿的野孩子,没人管他规矩,如今当上了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反而束手束脚,规矩一堆,每初一十五都要临幸后宫,一言一行都有史官记录,每逢初五,十五,二十五都要御门听政。
“早知如此,当初不如不做这皇帝。”
李允炆嘀咕得小声,却叫杨贤听进耳朵里了,心里又是一惊。
“陛下!”
李允炆话出口也是一愣。
“… … 呃。”
屋子里一时四下无声。
沉默。
良久的沉默。
这件事一直是横梗在他们心中的一根刺,像刀悬在脖子上,随时会落下来。
这大半年杨贤愈发跋扈嚣张,什么礼都敢收,什么事都敢应承,四处拉帮结派,培养势力。夜深人静时只有他自己个儿心里清楚,做噩梦梦到先帝显灵,他被拉下马,午门斩首。
而李允炆如今抱怨似的挑开这层窗户纱,一直脑子里紧绷一根弦的杨贤几乎要绷不住。
“陛下,夜深了。”
李允炆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杨贤却站起身,面色不大好看。
“夜深了,陛下,回宫安置罢。”
李允炆来杨贤府上原本是想问小凉王该如何安置,谁知还没说两句就被人“请”了回去。
不知怎么的,他总感觉杨贤最近脾气更暴躁了。
从前他还只是个王爷的时候,杨贤只是高傲,气性儿大,这半年来杨贤脾气愈发古怪起来,轻不得重不得,说错一句话他就像被剁了尾巴的猫儿似的浑身的毛都炸起来。
上一回只是说让杨贤帮他行房之事,杨贤就闷在府里装了半个月的病,今日不过抱怨一句,又触到杨贤的逆鳞了。
李允炆很想问一问,他明明是按照杨贤的意思登基了,为什么如今两人反而不如从前亲近。杨贤曾救他于最困顿的时候,两人相依为命快十年,他李允炆难道是什么忘恩负义之人,值得杨贤这样提防猜忌?
“启禀陛下,凉王殿下和惠姬娘娘求见。”
李允炆吸了吸鼻子,收起心绪,又恢复成人前温和无害的傀儡皇帝。
“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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