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长鹤从火车站出来脸色便不太好。方才在站中听着几位卖报的小姑娘闲聊,说起了鸿鹄货行前些日子办的宴,以及货行老板章老爷那位在席上露面的姨娘。
这原本不算大事,可对章长鹤来说却是顶天的大事。
月前家里老管家章福给章长鹤发电报,说是他父亲章蜀病重,让他赶紧回来瞧瞧。章长鹤本是不相信的,在学校里待了几周,思来想去也怕家中真的出事,这才买了火车票从北平赶回申城。
可一回来便听着说他爹还好好的办了宴,甚至身子骨硬朗得还纳了房姨娘,当下气得就想回北平去。
离家去北平上学两年了,他没想到自己这位父亲还是如此的荒唐。
“少爷?您怎么在这个角落里站着?”一位中年男人提着自己长袍快步走来,“我方才还在到处找您喃。”
这位是章家的管家,这两年发福,胖得厉害,章长鹤一眼都不敢认。
“福伯,怎么您也帮着他骗我?”章长鹤避开章福来接自己行李箱的手,面色不虞问。
章福一脸冤枉:“哎呦我的小祖宗,您这不是自己回来的吗?那电报可是发了有一个月了,您自己放心不下回来的,怎么能说骗呢。”
“再说了您十七岁去北平读书,两年多时间一次都没回来过,您也不想申城?我可不信,您从小就不是心肠硬的人!”
在北平两年,章长鹤也从一个少年长开了,不仅身量高了许多,五官眉眼也硬朗了起来,还有一股在学校里沾上的英气。
脾气也见长了些。
“哼。”章长鹤对章福冷哼了一声,直径绕过他朝车走去。
申城这些年变化大。街边修了许多西式小楼,墙上贴着张大大的卷发旗袍女郎的海报,似乎是在宣传新的电影。
章家的公馆还是老式府邸样式,章长鹤小时候听章蜀说过,这房子以前还是哪位王爷的,后来落魄了就被章家买了来。
不多时,车停在了朱红色大门前。章长鹤下了车,看着门中的庭院,长呼了口气才迈腿进去。
他依旧没让章福帮他提行李,只跟着章福朝章蜀院子里去。
“老爷给您找了位老师,带着您熟悉一下货行的一些事情。现在不太平,商会里面也弄得人心惶惶的,您还是就留在家里帮着分担一些吧。”章福开口说。
章长鹤自动忽略了后面半句:“老师?哪里来的老师?”
“嗯……”章福支吾一下,“就在货行里面帮了两年事的,对打理这些事情也清楚,老爷便让他教教您。姓沈,叫沈庭晚。”
府中景致倒是还能瞧出当初做王府的气派,重岩叠石,葱蔚洇润。正是七月,看着也还清凉。
并不远,两人快到了院子。
穿过拱门来到廊下,章长鹤怔了一瞬,他瞧见院中藤椅上坐着个人。是个青年,穿着身淡青色的长衫,手里拿了本书看得认真,温润的书生气,与院中绿荫倒是合配。
“他是谁?”章长鹤问,似是怕惊着院中人,还特意压低了声音。
章福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那人,这才犹豫着开口:“老爷前年纳的四姨娘……”
新纳的四姨娘?
章长鹤一愣,声音惊得都大了些:“什么!?”
他这一声传到了院里,青年抬头望去,正好对上章长鹤不可置信的眼神。
沈庭晚起身朝他们走去,轻扫过这位穿着学生衬衫、身姿挺拔的少年,温声:“进去吧,老爷一直等着的。”
像江南小雨,氤氲着。
“诶。”章福应了一声,又碰了下没反应的章长鹤。后者惊醒,这才一同进了屋里。
章家父子从来没心平气和的待过,章福在门外侯着不过几分钟的时间,里面就传出来争吵的声音。
可到底隔了门,也听不清里面说些什么。片刻里面章蜀便喊了“庭晚”,让他进去。
沈庭晚想着方才章长鹤直白的眼神,拇指蹭了蹭袖口,这次推门进去。
“老爷。”他轻唤了一声。
章长鹤盯着他进来。
他是万万没想到在车站中听见章公馆新纳的姨娘是个男的,而且章福口中给他找的老师竟然是这位男姨娘。
兴许是才发了火,章蜀对这章长鹤语气不太好:“我要跟货出去,就让庭晚带着你熟悉货行的事情,给我好好学!别成天一副不着四六的样子,这两年书还真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章长鹤臭着脸没理他。
沈庭晚站在章老爷子身后,装着没听见,而章蜀却开口叫他,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温和:“庭晚呀,你就好好看着这小子,你性子软,若他气着你了就来给我说。”
“知道了。”沈庭晚应得乖顺。
章蜀这些年忙于货行也开始见老。也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个带辫子的锦帽带着,颊边凹了下去,皮肤像是上了年纪的老树,干枯起皱,虽说精神尚可,可与身后干净气润的沈庭晚相比,实在瞧不下眼。
章长鹤目光在对面两人之间转了一圈,实在不明白沈庭晚是怎样进的章家大门。
“行了,你回你屋里去。”章蜀并不想章长鹤杵在面前,开口打发他走,转头对沈庭晚,“你留着陪我看会儿书。”
沈庭晚:“好。”
章长鹤巴不得离开,当下撇了下嘴角就出去了。临到门口,他又扭头看了一眼沈庭晚,发现他长衫领上露出来那节脖颈白得吸人眼睛,嘴里犯着贱:“爹,这么大年纪了,悠着点来。”
章蜀气急了:“滚!”
倒是沈庭晚依旧那副样子,半垂着眼,也不看章长鹤一眼,似是没听见这话。
这次是章福提着行李箱了,出来时章长鹤原本是想接过来,却没犟过章福。
“我说少爷,您何必说那话,你明知老爷……”章福张了嘴,没说出口,“您这不是故意给老爷和四姨娘难堪吗?”
章长鹤无所谓:“我当然知道老头子避讳阴不阴阳不阳的事情,沈……沈庭晚能被他纳进来都是他色胆包天了,哪里还敢动他。再说了,作为儿子,提醒当爹的注意身体有问题吗?”
他不太愿意管沈庭晚叫姨娘,可名字到了嘴边又有些绕嘴,毕竟算得上是长辈。
怎么说也说不过章长鹤,章福无奈:“您要是对着老爷像现在这样服帖,别一个钉子一个眼的,你们两又怎么会过得跟个世代仇人一样。”
章长鹤硬邦邦吐出两个字“他该”,随后也不说话了。
申城夏天热,章长鹤下午睡了一觉,醒时后背被汗洇湿了一片。外面天已开始见黑,他打算出去透透气。
章公馆几年前遣了不少下人走,只留了些洒扫的和厨房,现在这个时间出去,章长鹤乐于安静。
晚风带着凉意,章长鹤出门时换了衣服,现在被风一吹依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抖了抖身子,朝着假山背后走去,那里稍微避点风。
一绕过山石,章长鹤脚步一顿。前方是沈庭晚,他换了件深灰长衫,挽着袖子,下摆也被他扎着蹲在地上,一旁放着水桶和勺。
这是在……浇水?
章长鹤目光落在他露出的那节小臂上,距离有些远看不清,只觉得白。
许是他目光太过于直接,沈庭晚若有所觉的扭头看过去,发现是章长鹤,起身擦手,理了理长衫下摆,这才过去。
“鹤少爷。”他打了声招呼。
“姨……你是在种花?”章长鹤还是把“姨娘”两个字给咽了回去,目光越过沈庭晚,落在方才他蹲的地方,好奇问。
沈庭晚:“今天太阳大,怕给晒着了,趁着现在来浇点水。”
两人间沉默了一瞬。
章长鹤还是开口:“你为什么做我爹的姨娘?”
他认为像沈庭晚这样一眼瞧上去就有书生气的,还会打理货行中的事务,在申城讨一口饭吃并不难,或许还能有一番作为。怎么会愿意拘于深宅内院里面,还……跟着一个老头。
章长鹤问得直接又突然,沈庭晚明显一愣,笑了一下:“人各有志罢了。”
章长鹤皱眉:“你若出章公馆,必然也是人才,何必将自己拘在这里,还落人口实。况且,你若是真喜欢……男人,也不必在我爹这种大半个身子都埋进土里面的人身上耗着。你本不该进章家。”
章长鹤还幼时见过一位新姨娘,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被送进来章府。会读书写字,年纪小也愿意带着章长鹤玩,可一两年过后就跳了井,当时的下人传得是老爷瞧上了她家小妹,不得已才以死相逼,免得她小妹也跳进这火坑里面。
章蜀好色,却又迷信,除了赚钱一点新事物都不接受,活脱脱就是个老顽固。
沈庭晚怎么能跟着他……
本以为沈庭晚会听劝,结果只听他开口:“谢鹤少爷好意了,这话以后可别再说了,免得传到老爷耳边去,伤你了你们父子两的感情。”
这话说的是情真意切,可传到章长鹤耳朵里却莫名带了些疏离,自己那番话似是多管闲事,对方丝毫不领情。
享受更好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