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齐先生再次见面之前,张强曾给我打过两次电话。
第一次的时候我正在洗澡,没有接到。第二次打的时候我正在吹头发,那边快断了我才堪堪接着。等接电话的时候,我发现这厮已经醉透了。
我在电话这头喂了半分钟,他才哭唧唧的开口,口齿不清的道:“余礼,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我知道。”
和我有交集的人一共也就那么几个,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眼下我只需要听他的声音,就知道他是谁。
“你真给我拉黑了,我这是新办的号,之前那个给你打就打不通,现在这个你就能接……”张强傻兮兮的笑了一阵子,不多时又变成了哭腔,“你怎么这么狠呀,我们好歹也是同学一场,你不至于给我拉黑吧?”
我有些为难的举着电话,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才能把“因为我男朋友吃你醋,所以才给你拉黑了。拉黑了之后我更是忌惮男朋友的吃醋功力、为了避嫌才一直没给你从黑名单里拽出来”这样不像样的话说出口。
“余礼,我是为你好。”他重复这句话都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听得我头都直疼,“我已经害过你一次了,我已经对不起你一次了,我不能再因为自己的私心看你往火坑里跳了……”
这说的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一手擦着湿哒哒的头发,忍着脾气道:“张强,你别耍酒疯了,要是想找我说话那就好好说。”
翻来覆去的这几句,谁明白你什么意思……
“不是!”张强打断了我的话,突然高喊了一声,“我和当初那个王八蛋不一样了,我得告诉你实话,我……我当初欺负你是因为我喜欢你,但是你是男孩,我害怕别人会把我当成怪物,所以我才欺负你的。”
“对不起,其实我一直都不讨厌你,我很喜欢你,现在也一样。”
这样的话他说过不止一遍了,但我还是要礼貌的跟他说:“谢谢你的喜欢,当初的事也不用再提了。但你要说你喜欢我...对不起,我现在有爱人了,人你也看见过,是你们的齐总。”
“所以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就是他!”张强更委屈了,语气里的哭腔也更重,“我要跟你说的事就是关于他那个王八蛋的,他就是个大骗子,你别信他!阿礼,你太单纯了,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他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你千万不要信他的甜言蜜语!”
我愣了好一会才有些疑惑的问道:“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张强还想说什么,却突然惨叫一声,紧接着,话筒边就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磕碰声音……大概是摔的不轻,电话也跟着挂断了。
我吓了一跳,对着电话喂了几声,给他拨回去的时候也没人接。
最后我很负责任的替他报了警。
之后我才知道,是他喝多了没注意脚下,跟我打电话的时候一脚踩进了路边没盖严实的井盖里,如果不是我打电话报了警,他可能就没命了。
阴差阳错的,我一个死宅居然还能救人一命。
不过他这一下摔的不轻,愣是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的院,腿也打了石膏,说是要三个月才能正常走路,耽误不少事,但是好在齐先生的公司还算比较仁慈,没给人辞退不说,还发了补贴,他日子也还算过得去。
作为他的救命恩人,我在他住院的时候去看过他一眼。
当时我到地方的时候,张强正抱着苹果跟一边陪护的老阿姨抱怨自己倒霉,抬头一看我来了,整个儿人都僵住了。
气温已经暖和了不少,我不再穿厚重的大衣了,只穿了一件短袖,外面松松垮垮的加了一件外套,靠在病房的墙边默不作声的看着他。
我见他看着我半天都不说话,反应还特别怪异,以为是因为他如今酒醒了,想起当时发生的事情很尴尬,便自顾自的转身道:“行,知道你还活着就行,走了。”
“余礼!”张强叫住了我,然后咬了咬牙,给一边儿的女人介绍我,“妈,这是这次救了我一命的人,是我小学初中的同学,你见过的。”
我回过头,和张强的妈妈对视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很奇怪。
在我印象里,张强的妈妈是个贵妇,起码我上初中的时候她还是漂漂亮亮穿着貂皮的美妇人,和如今这个人已经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就算是一眨眼十年过去了,她也不至于变化这么大——她如今穿着一身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的旧外套,脸上手上没有任何金色的配饰,皱纹也爬满了她那张曾经年轻漂亮过的脸。
原来不知不觉中,岁月的车辙已经在每个人的脸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他妈妈盯了我好一阵子,然后转头低声问他:“是余礼吗?”
张强乖乖在一边坐着,闻言立刻变了脸色,他点了点头,没敢抬头看我,更没敢抬头看他妈妈。
就好像我这个救命恩人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般。
承认了我的身份之后,张强妈妈的表情以可见的速度难看了起来,她略显佝偻的身躯在原地僵硬了片刻之后,回头用一种极为复杂、又掺杂着些许厌恶的眼神看了我一会,“小余,谢谢你救我们家阿强,不过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跟他联系了……”
“妈!”张强脸色一变,立刻道,“你这是干什么?要是没有他替我报警,那现在就没有我了。”
张强的妈妈恶狠狠的回头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的扭过头去,似乎是连句客套话都不屑跟我说。
我冷眼看着这两个人,心中甚至连怒火都不曾有过。
我向来不喜欢尖锐的冲突,更何况是对着陌生人,但我更不喜欢的是被人用这种态度厌恶着——过往沉默的数年里,我唯一学会的事情就是冷漠的置身事外,这样我才能够免于一些本就不必要的伤害。
“不用这样,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只是恰好良心大发报了警而已。”我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其他的不用多说,夫人,我也不想再出现在你面前,希望你们两个保重。”
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和张强的妈妈见面。
从前上学的时候,张强就坐在我不远的地方,家长会时也一样,我带着年迈的长辈坐在后排,一抬眼就能看见她高傲挺拔的背影。那个时候,我曾无数次听别人说过她的风姿,听别人说她如何如何有钱漂亮,如何如何干掉了丈夫的多个外遇,最后稳稳的把丈夫和钱财攥在手里。
作为一个女人,她的曾经确很厉害。
可她最终的结局,我看也未见得和寻常人差多少……不过也是穿着去年或者前年的旧衣服,安静的坐在病床前给本该成家立业却不省心的儿子削苹果罢了。
走之前,我曾经问过张强那天晚上打电话跟我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事关齐先生,我很好奇他到底要跟我说什么——到底是醉话,还是实情。
张强当时不便开口,只是侧过脸去看了看一旁紧紧盯着他的母亲,有些隐忍的闭了闭眼,有些沉重的跟我摇了摇头。
那天晚上,我收到了张强用新手机号给我发来的信息,信息上说他当时不是不愿意告诉我,而是当时他母亲在场,很多话不方便说。他跟我说等他差不多能自由活动了之后会找我出来谈谈这件事。
瞧他这么正经,我也难得当真将这件事情应下。
他那天最后跟我发的几条消息很值得推敲:阿礼,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即使是至亲至爱的人,他一样,齐总也一样。
齐先生吗?
我有些难以想象的笑了笑,心说他这个人眼下在我心里的印象已经够糟糕了,还能糟到什么程度?
在去医院看张强的三天之后,齐先生拧开了我家的门。
我当时正在客厅吃薯片看电影,转头就看见这人眼睛发亮,眉眼带笑的拎着行李站在门口,气喘吁吁的看着我:“阿礼,事先没跟你打招呼,算是惊喜吗?”
当然算是。
然而我嘴却比谁都硬:“什么惊喜?算是晴天霹雳还差不多。”
“喂!哪有你这么说话的,伤不伤人啊?”齐先生放开手中的行李,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湿漉漉的委屈表情。
看得我心都化了。
我连手都没来得及洗,立刻放下手里的薯片袋子,笑眯眯的张开手扑进他的怀里,特意在他怀里擦手。
“余礼你脏不脏啊!”齐先生又好气又好笑,想推我又不舍得,最后连鞋都没脱,站在门口把我稳稳的抱进怀里。他垂眼笑着把脸埋在我的脖子里,轻轻的闻着我头发上熟悉的洗发水香味,然后在我耳畔密密麻麻的留下一串的吻。
一时之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分别十多天,我们两个也算是久别重逢,我憋着眼泪,靠在他胸前蹭了好几下,然后深深的吸了口气。
“阿礼,你又光脚站在地上了。”齐先生最先打破的沉默,他低头看了一会我的脚,有些心疼的啧了一声,脱下鞋把我拦腰横抱起来,“我不在你就随意是吧?袜子是穿给我看的?”
“一会就穿。”我敷衍道,一边说一边把冰凉的脚往他肚子上放。
齐先生“嘶”了一声,万分无奈的看了我一眼,然后把我放在沙发上,转身去挂大衣。
我趴在沙发上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问道:“这次回来待多久啊?”
齐先生的背影僵了僵,语气很自然的回答道:“应该会很久,能呆多久是多久。”
“那你工作不忙了吗?”
齐先生又是莫名沉默了一会,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了的时候,他才低声开口道:“要是工作一直很忙,那我就永远没有时间和真正在意的人待在一起……与其这样,不如把工作辞了。”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惊得立刻从沙发上蹿起来:“什么意思,那工作你不干了?失业了?”
齐先生笑了一声,转身抬起手腕解下手表,半跟我开玩笑道:“是啊,以后这个家得靠你养了,我是吃不上饭了。”
“你认真的?”
“假的。”齐先生瞥了我一眼,轻轻的哼了一声,“瞧你吓得那个样子,我只是辞去一部分而已,饭还是吃得上的,但是陪你的时间是多了点,不开心吗?”
说不开心是假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客厅灯光下俊逸的一如既往的齐先生,突然觉得有一丝丝的陌生和不安。
好像有什么事情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改变了。
“明天晚上有时间吗?”半个小时之后,齐先生已经跟我一起靠在沙发上吃薯片了。
我愣了一下,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有些好笑的道:“还真有事,明天晚上约了人话疗,你有什么事吗?”
齐先生拿着薯片的手顿住了,有些难以置信的转过头看我:“你现在怎么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了,哪儿那么多人找你聊天?谁啊?我认识吗?你跟我提过吗?”
在这点上,齐先生真是一点都没变,一如既往的烦人。
“别又犯病啊。”我横了他一眼,“我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一次,中央广场那个地方,有个孩子花钱找我聊天,这么好的差事我能不去?你要是有什么事往后推一天吧。”
齐先生脸色变得难以言喻起来:“就那个六七岁的小孩?真的太离谱了……阿礼,你到底陪他玩什么啊?你要是真喜欢孩子我们领养一个都行。别到时候人家家长报警说你拐骗小孩,你说都说不清。况且,你还收孩子钱……”
“我收他钱是一回事,带他玩又是一回事。他那点钱我自己都没留下几分。你以为我是跟他干聊天吗?我是一边带他去吃他喜欢的东西一边聊天,他要是不想吃,我就带他去游乐场玩一会,说实话,他给我的那点钱都不够这些的。”
说白了,我就是在陪孩子玩而已。
齐先生嘴角抽了抽,半晌重复道:“也不是这个问题,那孩子的家长难道……”
我又跟他解释道:“这个也没事,我和那孩子联系好几个月了,也没见他家长着急,更没见过他家长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要是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也会处理的。”
齐先生这下不知道说什么了,脸上表情怪异的很,仿佛在想我脑子是不是这几个月憋出病了。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起身拽着他的耳朵跟他说:“你放心,我没疯,我这么做就是因为我的确喜欢那个孩子,愿意花时间跟他相处而已。”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我觉得那个孩子某些时候跟我很像,所以我无法抛下他不管。每一次跟他见面之后我们两个说的那句“再见”,似乎都意味着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每次看着他消失在地铁站口的身影,我总有觉得……如果我和他取消了之后的见面,他就会不知不觉的、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变成和我一模一样的人。
我们的童年经历不同,却都是孤独而沉默的。
我父母早亡,而他的父母却还不如早亡。他们关系极为不睦,孩子的母亲暴躁幽怨,情绪不定,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动手打孩子。父亲对他虽然温柔和善,却经常不在家,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回家了也只是和母亲吵架。
据孩子母亲说——这是因为他父亲是有了外遇。
在有外遇之前,他们的家庭似乎也是幸福美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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