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lly姐,我明天要回学校,这几天就不来了,你要的图我发你邮箱了,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你直接跟我说就行。”
“该毕业了吧?毕业设计和论文都准备好了吗?”
“嗯,差不多了……”盛阳背上包站起来,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栽去,额头磕在了桌角上,发出“咚”的一声。
“盛阳!盛阳你怎么了?!”
盛阳能听到Sally的惊呼声,也能感到自己被人扶了起来,但听觉和触觉都像隔着一层水汽,并不真切。心跳得很快,快得让他有些想吐,身体没有一点力气,他张着嘴,急促地呼吸着,过了半分钟,又或许只有十几秒,才渐渐地恢复了意识,真切地感觉到了疼:“嘶……”
“盛阳!能听到我说话吗盛阳?”
“听到了Sally姐,我没事……”
“吓死人了!你刚刚突然晕倒,额头都撞出血了!可可你去拿医药箱,我刚刚就顺手抽了两张纸巾……盛阳你最近脸色一直很差,是不是赶毕业设计和论文熬的了?”
盛阳含糊地嗯了一声,仰着脸等Sally帮他消了毒贴上纱布之后照了照镜子:“Sally姐你这纱布贴得有点吓人啊。”
“你头都磕破了,流了那么多血,纱布你自己压一下啊,坐着别动,一会儿我再给你换一块儿!”
“不用了,这都不出血了,我等下贴个创可贴就行。”盛阳对着镜子扭了扭脸,“Sally姐你给我一块酒精沾湿的纱布吧,我想把脸上的血迹擦一下。”
“哎呀我们的门面担当阳阳子啊,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形象管理!”Sally调侃着,拿了块纱布倒上酒精,递给了盛阳,“小心别碰到眼睛周围啊。”
“好,谢谢Sally姐。”
“谢什么呀……你这段时间一直在帮我画图,我都忘了你还要赶毕业设计,一直熬夜身体吃不消了吧?”
“没事,低血糖,等下吃块巧克力就好了。Sally姐可可姐你们去忙吧,我休息一会儿就回去了。”
“那你记得再换一下纱布啊。”
“放心啊。”
地铁进站了,盛阳随着人流涌入车厢,勉强找到一个站的地方,凭借身高优势抓住了横栏。
再有一个多星期,陈烁就可以开始康复训练了。进口假肢一条大概需要30万-40万,国产好一点的也要10万-20万,车祸时陈烁自己超速闯了红灯,责任认定书上是主要责任人,对方司机只要负10%的责任,核算到治疗费用里,寥寥无几。
几万块的手术费和住院费他还能哭着跟家里要,几十万的假肢费呢?
地铁高速行驶,车厢里的人来回晃动,像是被卷入漩涡的落叶,无力挣扎。
盛阳木然地被挤来挤去。
刚开始实习时爸妈就催他去考驾照,拿了证好给他买车,他一直拖着,借口忙,报了名始终没去练车。
现在想想,还不如听爸妈的话,早点拿了证,早点提了车,那样起码他现在还有辆车可卖。
或者他就不该跟爸妈坦白他的性取向,听他们的话跟一个不错的女孩子谈恋爱,以他爸妈的性格,肯定也会早早地为他备下婚房,那么他现在也有套二手房可以卖——虽然那样他会伤害到一个无辜的姑娘,但是那又如何呢,只要陈烁好好的,就可以了。
不,不可以。陈烁不会同意他用这样的钱来给他安假肢。
陈烁宁可一辈子坐轮椅,也不会接受这样来的钱。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盛阳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头很重,重得轻飘飘的身体仿佛再也托不住了。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健康的健全的人。
为什么不能多陈烁一个?
为什么,偏偏是陈烁?!
偏偏是,全世界最好的陈烁。
“烁烁,今天感觉怎么样啊?”盛妈妈拎着饭盒走进病房,“我给你熬了鸡汤,蒸了点小笼包,趁热吃吧。”
自从上次摸清病房之后,盛阳的父母几乎每天都会过来给他送饭,也不多停留,坐一会儿就走,陈烁不想跟他们太客气,因为客气会让盛阳一家人的愧疚无处安放。
“谢谢阿姨,我都被你喂胖了。”陈烁笑了笑,接过盛妈妈递过来的碗,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喝汤。
“胖点好啊,你就是太瘦,从小就瘦。”盛妈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阳阳怎么还没来,你那个护工呢?”
“差不多到时间了,他家里有事,我就让他先回去了,阳阳估计一会儿就来了。”
“那可不行啊烁烁,咱们掏了钱请他来做事,他有事是要扣钱的,你不能这么好说话,惯得他偷懒,知道吗?”
“嗯,我知道了阿姨。”
“知道什么呀,你跟阳阳两个人,一个心软,一个心大,都不让人省心!”
陈烁笑笑,低头喝汤:“好喝。”
“好喝就多喝点啊,我今天用小公鸡熬的,母鸡汤太油。”
盛妈妈跟陈烁闲聊着,护士进来量体温,笑着打趣陈烁:“又有爱心加餐啊?”
她用电子体温计在陈烁额头上滴了一下,记录了数据:“哦对了,一会儿盛阳来了让他去一趟医办室吧,杨大夫有事情要跟他谈。”
“麻烦你转告一下杨大夫,他有时间的话明天上午直接来跟我谈吧。”
护士正在给陈烁调整液体流速,闻言低头看了他一眼,不禁感慨:“你们俩好像小学那篇课文啊,叫什么来着?哦对,麦琪的礼物!真的是处处都在为对方着想,感情真好,真让人羡慕。”
她又对盛妈妈笑了笑:“阿姨您也特别开明,特别好,真的跟亲妈一样!”
“应该的……”盛妈妈笑着回应了护士的赞美,心里却浮起了一团疑惑:什么叫特别开明,跟亲妈一样?
她看向陈烁,对方垂着眼喝汤,似乎没有注意到护士的话。
感情好,让人羡慕,特别开明,跟亲妈一样……
盛妈妈又把护士的话在心里过了好几遍,电光石火之间,想起了盛阳的那句“因为我不是要照顾他一阵子,而是一辈子。”心里一紧,而后迅速地沉了下去。
如果盛阳不是出于愧疚,如果……
“烁烁,你把汤喝完,我出去打个电话啊。”盛妈妈勉强对陈烁笑笑,跟着护士出了门,“姑娘,你等一下。”
她把护士拉到一边,试探着问:“我们阳阳和烁烁的关系……你们都知道啊?”
“当然啊,当时是盛阳在陈烁的手术同意书上签的字,说是他的男朋友。”小护士笑了,拍了拍盛妈妈的手,“阿姨您放心,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没人会因为这个歧视他们的,我们也一定会一视同仁。”
护士去忙了,盛妈妈站在走廊上,久久地回不了神。
“妈?”盛阳下了电梯,拐过走廊,看到妈妈扶着走廊的栏杆低着头站着,急忙冲过去扶住,“你怎么了,头晕吗?”
盛妈妈抬起头,像是不认识盛阳一样,失神地打量着他。
“妈?怎么了?是头晕还是心脏难受?我们先去护士站量个血压吧!”盛阳搀着妈妈想往护士站走,却被妈妈按住了手。
“阳阳……”盛妈妈看着盛阳的脸,从小就爱干净爱漂亮的孩子,如今面容憔悴,眼下乌青,嘴唇干燥,额头上还贴着一枚创可贴,“你头怎么了?”
她伸手就要去摸,盛阳躲了一下:“没事儿,不小心撞了一下。”
从来都不是爱动爱跳的孩子,怎么会好端端的撞了头?盛妈妈有点想哭,又忍住了:“阳阳,妈妈一直没有问你,林森呢?你天天在这里照顾烁烁,林森那边没有意见吗?”
盛阳的脸色一下就冷了下来:“我们分手了,以后你也不要再提起他了。”
“是……因为烁烁吗?”
“不是,陈烁出事之前我们就分手了。具体的我以后再跟你说,总之你不要再提起这个人就是了。”
“好,我不提……”盛妈妈拉着盛阳的手,“哦对了,刚刚那个护士说杨医生找你,是有什么问题吗?我跟你一起去吧。”
“他估计是要跟我确认假肢的事情……没事儿,我去看看陈烁,一会儿自己去就行,你哪里难受,我先带你去看看。”
“我没事,就是……就是看着烁烁那样子心里难受……”
“难受你就别来了呀!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
“我不来你们天天吃食堂吃外卖啊?你不要营养烁烁还要呢!行了,你去看烁烁吧,我等你们喝完汤拿了饭盒就走。”
“那行,我先回病房,你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吧?要不要我打电话让我爸来接你?”
“不用!你再把他吓着!别啰啰嗦嗦的了,护工也不在,你快去看烁烁吧!”
盛阳走了,盛妈妈扶着走廊里的栏杆,捂着嘴,终于哭了出来。
“我们陈老板又提前放人了啊?”盛阳一屁股坐在陈烁的病床上,“都遇见你这样的雇主护工们可就太幸福了!”
“他家里有事……你额头怎么了?”陈烁神色变了,放下碗就去撩盛阳的刘海。
盛阳不躲不避地给他看,嘴上抱怨着:“别提了,你知道我今天多倒霉吗,就笔掉桌子底下了去捡,一抬头就磕在桌角上了!”
陈烁隔空抚摸盛阳额头上的创可贴:“疼吗?”
盛阳往前凑了凑:“可疼了。”
他噘着嘴,亮亮的眼睛盯着他,像在等他呼呼的小朋友。
可陈烁不能给他呼呼。早就不能了。
“喝鸡汤吗?”陈烁垂下手,也垂下眼,问盛阳。
盛阳像是没看出他的情绪变化,伸手弹了下他的脑门:“我谢谢你啊,我妈熬的鸡汤,要你来邀请我喝。”
陈烁就又笑起来,有点憨:“挺好喝的。”
“那你多喝点。”盛阳白了他一眼,“把那一桶都喝完!”
陈烁转头看了看,有点为难:“太多了,喝不完。”
盛阳抱着头脸朝下趴在床上:“哎呀我早晚得被你气死,要不就是被你笨死!”
陈烁推推他的脑袋:“脸别挨着床单,脏。”
可正因为脸挨着床单,陈烁看不到他的表情,盛阳才不用笑,也不用勉强自己做任何表情,只需要说话就可以了:“我昨天刚换的,才不脏!”
在公司里被撞破的额头,仿佛此刻才开始疼,疼得盛阳想要流泪。
昨天才换上的床单,陈烁整天都贴身挨着,根本没嫌过脏。可他不过趴了一下,陈烁就提醒他别碰,脏。
哪里是床单脏。
陈烁是嫌自己脏。
脏得不肯让他碰一碰他贴身用过的东西。
“杨大夫让我过去一趟,你乖乖喝汤,我去医办室一趟啊。”盛阳扯出一个笑脸,抬起头对陈烁握了下拳头,“加油哦,要喝光哦!”
他起身往病房外走,扭头的瞬间,脸上的笑就落了下来。
“进口和国产假肢的区别就是这些了,你们再考虑一下,尽快给我个答复,定制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咱们不要耽误陈烁的康复。”
其实没什么好考虑的了,贵的东西除了贵,没有任何毛病。
而这个东西,是陈烁的双腿。
盛阳把手里的两份产品介绍书合上,抬头看着杨医生:“不考虑了,我们要进口假肢,最迟什么时候交钱?”
“杨医生找你说什么?”
“没什么,就一些后续治疗跟注意事项之类的。”
盛阳把笔记本从包里拿出来接上电源,开机,挨着陈烁靠在床头上:“今天不干活了,我们来看电影吧!”
“你明天不是要答辩吗?”
“都准备好啦,PPT都过了好几遍了,教授们问什么问题都难不倒我的啦!”盛阳打开文件夹,把电脑推到陈烁面前,“看哪个?你来挑!”
陈烁大致扫了一下电影名:“这个吧。”
“夏洛特烦恼啊?”盛阳把耳机塞到陈烁右边的耳朵里,另一只塞到自己左边的耳朵里,以保障他们挨着的耳朵能听到对方说话,然后打开了电影,“你记不记得沈腾第一次上春晚的时候就差点把我笑死,我还跟你说以后春晚就指着他了。那个时候我们好像刚上初中?”
是的,刚上初中。那时候奶奶还没有瘫痪,会给他们包韭菜馅的饺子,炸很好吃的肉丸子。那时候盛阳会端着一大盒瓜子和糖来他家跟他还有奶奶一起看春晚,守着凌晨的点拉他出去放鞭炮。
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又好像已经是上个世纪那么遥远。
盛阳看着屏幕,于是陈烁可以看着盛阳的脸:“你眼光很好,现在很多人都指着他看春晚了。”
“这样吗?”盛阳盯着电脑屏幕,很随意地回答,“我都好几年不看春晚了。”
为什么。
很多的为什么卡在喉咙里,陈烁不敢问,不能问,只能让它们慢慢地融化,变成黏稠又苦涩的东西,顺着食管流入胃底。
电影放映着,盛阳坐在他的身边,离得很近,头几乎挨着他的肩膀。
再多一点,就一点点。等他攒够了回忆,就放盛阳离开。
“陈烁。”
“嗯?”
“如果人真的能回到过去就好了。”
“……嗯。”
如果人真的能回到过去就好了。
可是人不可能回到过去,只能向前看。
他的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但盛阳还有。
盛阳还有很光明,很美好的花路。
即使偶尔会被乌云遮住,偶尔会下雨,但总会雨过天晴,总会繁花盛开。
那才是他的盛阳,该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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