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结局也许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小凉王不过是开了个口子,一根导火索,压垮骆驼的其中一根稻草。
他和杨贤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互惠互利,只是他装糊涂装得久了,把人家逢场作戏当成真心相待,便将一颗真心也掏了出去。
小凉王和想象中不一样。
李允炆原先听探子来报,说凉州是惠姬当权。
早些年凉州那块有个小汤山,一群流民落草为寇,占山为王霸了个山头,常常会打劫过路的商户,渐渐势力壮大起来有了百来人的山寨,曾经官府也围剿过,但架不住对方占着地形优势一直没攻下来,再加上他们只打劫商户或是路过百姓,打劫也不会穷凶极恶将人家抢得干干净净,或是烧杀抢掠,日子久了官府也就不管了。
小凉王到封地后,在京城一向胆小的惠姬倒是干了件大事儿。她只带了儿子凉王去了小汤山,一直到2个时辰后下山,跟他们母子一同下来的还有山寨寨主,二当家,还有几个穿着猎户服,看上去五大三粗很不好惹的汉子一起跟了下来。
从那以后小汤山再也不闹山贼了,反而附近开起了一家镖局,说来讽刺得很,原先专门强人钱财的山贼,如今反而干起了保护人安全的行当。
这是题外话。
所以在李允炆心中,八岁的小凉王应该是个被母妃保护得极好,不谙世事,性子有些软弱的小孩儿模样。
而现在在内殿端端正正行礼的凉王,显然和李允炆想象中相去甚远。
如果说长相是天生的,那气场就是后天养成的。
就拿李允炆来说,他早些年爹不亲娘不爱,后来认识了杨贤,被认回了皇子才好些,这些年吃穿用度比从前自然是云泥之别,可幼年时的亏空让李允炆看上去总是透着些病态的苍白。曾经不幸的童年也让李允炆始终带着些弱势,朝堂上常常压不住朝中元老,导致李允炆和杨贤只能尽力培养新贵,竭力和朝中树大根深的老臣们打好关系。
而小凉王则不然,如果不说他只是个八岁上下的孩子,李允炆几乎以为他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身量很高,瘦但不弱,一双眼睛像鹰一样锐利。
他明明跪在那儿,却凭空让人觉得,殿上的位置,小凉王可取而代之。
“皇兄。”
小凉王又喊了一声,李允炆这才回过神,悄悄在袖子里捏了捏手心的汗。
“快快请起,赐座。”
比起凉王,惠姬反而显得平庸许多。
毋庸置疑她是个聪明女人,会审时度势,懂利弊,知进退,可也仅仅如此,李允炆一直以为那个劝服山贼归降的人是惠姬,如今看来还是得眼见为实。
“一路舟车劳顿,路上辛苦了。”
惠姬福身。
“多谢殿下挂念,如今凉州流民乱起,瘟疫横行,妾身一介女流实在难当大任,全凭陛下做主。”
说罢深深拜下行了个大礼。
李允炆瞟了一眼小凉王,李弘。他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站起来跟着母亲一同跪下叩首,显然是看凉州管不住了,将烂摊子一股脑扔给朝廷管。
这么看又像个小孩子了。
“疫情是当务之急,太医院已经去了两位御医研究时疫药方,户部也遣人往捕,二位不必担忧。”
惠姬面露喜色,又拜了一拜拉着李弘起身。
“妾身代凉州百姓,叩谢皇恩浩荡。”
此时李允炆还没意识到李弘的厉害之处。
太过轻敌,太过大意,八岁的孩子能翻出多大风浪?
杨贤见到李弘是在凉王府修葺完善后的端午,也就是小凉王进京的第十天。
惠姬是个心思细的女人,入府第三天就在郊外的场子办了场马球会,特意给当红得势的兰台令杨贤发了请帖。
凉王是先帝血脉,一出生就被记在了玉牒,先皇子嗣有九位公主,二十一位皇子,李允炆是后来认回的皇子,虽然年龄上排行老九,但玉牒上记在了最末一位,比凉王还差了三位,于嫡于长他都挨不上,不怪两朝元老们都轻慢他这个年轻皇帝。而凉王这个正经记在玉牒上的庶皇子,反而比当今天子更有号召力一些。
“见过兰台令大人。”
李弘不复十日前在大殿上的沉稳冷静,反而真像个八,九岁的孩童似的,怯生生地站在大门口向杨贤做了个揖。
杨贤挑起眉毛。
“凉王认识下官?”
李弘被问到后像是慌张了,不安地搓了搓手。
“之前凉州瘟疫,流民四起,听闻是大人请奏开国库,又派了御医研制药房,凉州百姓和官府很是感激的。我… …”
在一旁的惠姬忽然碰了碰儿子的手臂,李弘像是想起什么,赶紧改口,有些生疏地自称。
“… …本王,也很感慕大人恩德,前几日大人去北街听戏,远远见过一面。”
“哦。”
一番话说得杨贤心里硬生生高兴了几分。
奉承话谁不喜欢听?尤其像李弘这样将客套话说得仿佛真心话似的,对于本来就有意拉拢势力的杨贤更加受用。不像李允炆那个实心眼,翻来覆去就会念叨他童年时那点子恩惠。
“听闻凉王府修葺成了?”
李弘会意,笑意和惶恐又深了几分。
“是,前些日子才知道大人为了凉王府修缮还自掏了腰包,如今府里的假山和湖挖开后填了几缸锦鲤,种了荷花,王府还开了块地准备种些瓜果蔬菜,等收成了还希望大人能赏脸。”
说罢李弘脸有些红了,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不确定地问。
“可以吗?”
他没有千恩万谢什么“感谢大人掏钱给我们母子修缮房屋”之类没有意义的话,而是将杨贤出的这些银子都花到哪里去了搬到台面上,并且给了杨贤下次造访王府寻好了由头。
这番做派若是让李允炆看见了,便会知道这小孩儿城府深,心思重,不是个好相与的。
而杨贤一个臣子被王爷捧得这么高,哪有不高兴的?他像长辈似的欣慰地拍了拍李弘的肩膀。
“当然可以。”
杨贤到得晚,马球会上已经赛过三轮。
场子里尘土飞杨,世家小姐大多在场外小亭子内吃些果子点心,也有穿马球装上场打一局的,都是武官的女儿,上场也是为了赢彩头,打一场就作罢,男女有别,因而场上世家公子哥儿大多都让着,场上有女子往往都不使全力。
让杨贤意外的是陈月娥居然也上场了。
李允炆端坐主位,除了随行宫人,后宫之中就带了贵妃陈月娥一人,可谓给足了陈相体面。
李允炆特地给杨贤留了一席,见杨贤入场后习惯性地招手示意杨贤做到他身边,杨贤看着场上戴着帷帽, 穿一身藏青色胡服,长靴,显得分外英姿飒爽的陈月娥眯了眯着眼睛。
“看不出来,贵妃娘娘还会打马球。”
李允炆温柔地“嗯”了一声。
“月娥说大约因为上面有三个哥哥,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儿,陈相对她格外纵容些,投壶锤丸,骑马射箭,她都有涉猎过一些。今儿听闻有马球会,她很想来。”
杨贤眨眨眼睛,回头看了眼李允炆,李允炆满眼宠溺地看着场上挥球杆的陈月娥。
哟,木头终于开窍了。
杨贤一直半悬着的心略略放下。他这阵子跟李允炆相处总是不尴不尬,真是奇怪,先帝在时坊间传闻他一个宦官以色侍人,杨贤都只当风中的猫尿狗屁放了,现在有朝臣议论他和当今圣上有龙阳之癖,杨贤反而受不了了。
好在李允炆终于也体会到女人的好处。
男人不都贪图一时欢愉,虽说杨贤下面被切了一刀,男欢女爱的快乐是享受不到了,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自己不过是倒霉催的在新帝头初次临幸不能被抓了两回壮丁,李允炆没尝过多少滋味,便对自己格外念念不忘了。
思及此,原本正襟危坐的杨贤放松地歪到旁边的柱子上靠着,可说出来的话竟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酸味儿。
“陛下对贵妃娘娘倒是上心。”
李允炆一愣。
“她是陈相的幺女,自然是要上心的。”
杨贤耸了耸肩不置可否,李允炆又问。
“你不高兴?”
李允炆对杨贤一向很上心。杨贤有时自己都没感觉生气,可李允炆就是能从他面无表情中看出,杨贤不高兴了。
他关心陈月娥,是因为他现在在朝中地位还算太稳固,陈相那时在朝中联合老臣发难,让他为皇嗣考虑,李允炆才不得不翻了陈月娥的牌子,可相处下来后才发现陈月娥确实有她讨人喜欢的地方,大方,得体,不乱说话,并不骄纵跋扈。
又因为本身是丞相独女出身,对朝中局势,兵法,诸子百家学说都颇有见解,李允炆对她关心,是将她当成一个知己,能答疑解惑的解语花,而关心杨贤… …
李允炆又看看别扭地转过身专心看场上马球的杨贤,笑着摇摇头。
罢了,他不会懂的。
夜里凉王府,李弘和惠姬忙碌一天,终于沐浴更衣,闲散地躺在院子里乘凉。
“如何,兰台令这人好相处吗?”
说话的是惠姬。旁人看她一眼就能看出她这些年保养得不错,面若桃花,肤若凝脂,面上有肉但不胖,双眼有神但不张扬,微微一笑有种丰腴之美。这样的女人聪明,但遇到事只晓得躲,幸而她生了个好儿子,六岁时便能舌战群雄,将一山头的山贼全部招降。
“听闻这杨大人侍奉过先帝,从御膳房一路提拔上来的,此人恐怕不简单,弘儿,值得冒这个险吗?”
“杨贤并不足为惧,反倒是皇兄,有点儿意思。”
李弘抱着碟芙蓉糕在竹摇椅上摇啊摇,他还是少年孩童的嗓音,心思却不是小孩儿心思。
“不过无妨,只要捏得住杨贤,就搅得了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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