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寿十六年。
奉都连下了好几日细细绵绵的春雨,今日才放了晴。
一早,谢筠从太府寺中出来,踩着一地的雨水回侯府。太府寺最近开始忙碌,各地所征的税收上来,银两财物均入了户部的帐直接进国库,而那些杂彩、丝帛则得由太府寺统一规整了再交予户部。
柏溪在后面嘟囔:“之前就不该将蒋久调去户部,他若是现在还在太府寺哪里用我们整理一晚的账本。”
谢筠拢着袖子,磨着手腕上的佛珠,温吞吞道:“他在太府寺做了这么久,我在这位置上呆了五六年,将他留在太府寺那叫断人官路,他这个年纪再不走可就没什么机会了。”
前几年谢筠也知道从哪里寻得了串佛珠,喜欢得紧,日日带在身上,性子也越发不温不火的,看着像是要出家了一般。
熬了一宿,主仆两人精神不济,抄了近路朝侯府去。
路过后街,谢筠被墙头支出来的一支早海棠吸引了目光,在墙外顿住了脚步抬头盯着,粉红色满满一簇,在风里摇摇晃晃的。
谢筠眯了眯眼:“这院子有人住吗?”
柏溪也跟着他望,想了想:“应该是没有的。这片是划在户部的宅子,除了景寿帝赏没人碰,这几年也没听说得了赏宅的大臣。”
他话音刚落,头顶上的花枝簌簌抖动了起来,一两片花瓣落到谢见瑜身上。随后花瓣与墙沿之间突然冒出来一个脑袋。
少年才爬上来,与谢筠直直打了个照面一时间也愣住了,他没想到墙下竟然有人在看花。
“你不是说没人吗?”谢筠看着露出个脑袋的赵暄,只是微侧头问柏溪。
柏溪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没答话。
赵暄见着谢筠咧嘴一笑,故意朗声:“公子在墙外赏花,可想带一枝回家?毕竟我这满园的春色难得有人共赏呀。”
他笑得格外干净,极其配周围开得正盛的花。
“嗯。”谢筠有闲情配合他,语调舒服的回答,“那改日在下也给小公子带一枝府中的花,感谢今日小公子赏花之谊。”
“那大人可接着了!”说着,赵暄摘了枝花直接向墙外的谢筠扔去。
扔得准,谢筠一把接住。手指擦过花瓣,仰头问:“殿下怎么在这儿?”
“昨日才搬来的。”赵暄坐在墙头,“前些日子父皇问我想不想要宫外的府邸,我就想到了大人旁边这处空宅子。”
赵暄当年被接出冷宫,或许是想着他独自在冷宫中过了十多年,朝中也无母族,景寿帝到开始生出点普通父子的情谊,对赵暄格外上心。
最初皇后还时刻盯着,前年大皇子赵允入了东宫,便也没人再去管赵暄。
面上看着不争不抢只知玩乐,又惯会说好听的话,这些年在奉都混得竟比谢筠还要好些。
谢筠:“这几日忙,竟也没注意到。殿下还是快些下去,当心摔着。”
“大人也快回去,瞧你眼下的乌青。”
谢筠只笑了笑,带着柏溪回侯府。
等着睡醒一觉已经是午时,披了衣裳刚拉开房门就见着柏溪捧着插着那支海棠的花瓶过来,谢筠开口:“这花不用拿进去了。”
柏溪一愣:“啊?那……那放在哪里?”
谢筠:“赏给府里的小丫头们,姑娘家总有爱花的。”
抱着好不容易才从库房里翻出来的花瓶,柏溪叹了口气:“好吧。”
谢筠有意将自己与赵暄的关系变得与其他皇子一样,可赵暄却一直粘着,当初在冷宫时只巴巴盼着谢筠来,可现在出来了若是谢筠不去找他,就自己跑来,现在甚至还搬到了隔壁来住着。
回来时遇见,谢筠累了脑子也不甚清醒,现在才忽觉得头疼。
廊下来了位侍女:“侯爷,三皇子与五皇子来了。”
“嗯?”谢筠一愣,不知他们两个怎么混在了一起。
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春猎到的事情,赵裕虽认不出是赵暄将他带走的,却莫名的怕他,怎么会一起?
带着柏溪去了门口,只见赵暄与赵裕两人站在外面。
“大人。”赵暄笑着。他如今模样长开了,五官带了硬朗,眼尾却自带笑,眉眼间全是少年气。
赵裕见着谢筠也是眼睛一亮,平日叫得“素明哥哥”四个字刚要出口,忽的又想起自己旁边还有赵暄在,生生改口叫了声侯爷。
“两位殿下来了怎么不迎进来。”谢筠问旁边的守门小厮。
赵暄忙开口:“上次大人不是让我不要在府里乱跑嘛,我这次就规规矩矩的等着,与他们无关。”
嬉皮笑脸的,让人什么脾气也没有。
这个时候来了,自然是要留着吃饭,谢筠吩咐了人去准备。
苏鸿岑被请到国子监担了个博士,官不大胜得自在。赵裕如今还在国子监读书,才将给谢筠带的糕点放下就被苏鸿岑叫了过去。
柏溪带着赵裕过去,只剩赵暄与谢筠两人。
赵暄亦步亦趋的跟在谢筠身后:“那个赵裕怎么那么喜欢粘着你啊,每次来都能碰到他。”
“你不也粘人。”谢筠瞥了他一眼,“说不定还是跟你学的。”
“不可能,他见着我跟见着猫的耗子一样。”赵暄抱怨,“说不定还是你对每个人都那样好,所以才来缠着你,要是再过几年说不定你身边都没我的位置了。”
谢筠莞尔:“殿下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和五殿下吃醋。”
赵暄轻哼了一声:“分明是大人与我生分了。”
他说的随意,却是谢筠心中所想,一时间也没接话。
刚进院子,入眼就是放在院子石桌上的那支海棠。方才赵暄与赵裕来得突然,柏溪跟着谢筠出去也没来得及将它拿下去。
赵暄:“瞧吧,才从我那里拿的花回来,转头就这样随意的扔,说不定一会儿还得被哪个下人当做没人要的东西拿去玩了。”
装模作样的说着自己的不满,却没注意真的将谢筠的打算说了出口,谢筠没来由的生出些歉意,掩饰着解释:“方才我在屋里睡,他们怕打扰没拿进来罢了,这花瓶还是柏溪特意从库房里翻出来的。”
“哦?”赵暄露出个笑,“那我拿进去吧,等这支谢了我再给大人摘来。”
也不管谢筠同不同意,赵暄拿起花瓶就朝中谢筠屋里去。
寝屋私密,谢筠向来不喜人进去,就算是柏溪也鲜少进。赵暄一向知道,却像是试探他的底线,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进去。
谢筠落了赵暄几步,见他快推门进去,眉已经皱起,却看见赵暄停在了门槛外,极懂理的看他:“大人?我可以进去吗?”
问得假惺惺,谢筠直言:“殿下还是别进去了,屋里杂乱,污了殿下的眼。”
“好吧。”赵暄瘪了瘪嘴。
乖巧的站在门外,想要探头去看,却被谢筠挡住了视线。不强求,随意去看院子周围,一眼便望到了自己府中那树探出来的海棠。
离得倒是近。
赵暄十分满意,心下高兴不少。
赵裕被苏鸿岑考了许久的书,现下出来人还有些失神,看着谢筠本想去说话,可碍着旁边站着赵暄,又不敢去。
他与赵暄不同,被他的母妃保护的极好,除了那场春猎也没经过什么大事,一眼望到底的天真烂漫。
谢筠看着他:“五殿下可是有话说?”
谢筠说话,挨着他的赵暄也扭头看过去。
“没……没有。”赵裕缩了缩脖子。
谢筠对赵暄:“你别吓他。”
赵暄小声:“我又没说话。”
苏鸿岑跟着出来,三人都噤了声。赵暄也在国子监念过书,说下来眼下这三个人都算得上是苏鸿岑的学生,见着他也不会太过闹。
吃了饭,赵裕得回宫去。
今日来因为赵暄一直粘着谢筠他并没有说上几句话,等着谢筠送他上马车时,趁赵暄在门口没跟上来,这才对谢筠:“素明哥哥,下回我再来看你。”
赵裕自小时候出事后就常被他的母妃带着去太后那里礼佛,与谢筠日日见着,这么些年比他的几位亲生哥哥还要亲近。
“嗯,殿下慢走。”谢筠点头。
赵暄靠在大门框上,看着谢筠的模样,心里有些不舒服。
等着他回来,赵暄带了几分真情:“大人,你怎么那么由着赵裕来找你,他是皇子,要是陛下那日觉得你们走进了怪罪下来怎么办?”
“你不也是皇子。”谢筠跨步进门,“你以往日日来找我也不怕我被陛下怪罪。”
赵暄语塞了一下,回答:“我和赵裕不一样。”
谢筠扭头看他:“哪里不一样?”
谢筠脸上平静,甚至带了点好奇,似乎真的不知赵暄的意思。
赵暄见到他这幅模样,忽觉得一点恼怒。
谢筠一直便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费尽心思将自己从冷宫里捞出来,那段时间看着情真意切,就算知道里面有利用的成分赵暄也认了。
可不过几年,自己就变得和一个普通皇子的分量一样,当年的那些东西就像是谢筠忽然来的乐趣。
赵暄伸手抓住了谢筠的手腕,脸上带着笑,眼中却沉得看不清:“我可是大人亲自从冷宫带出来的,自然是和赵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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