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断发
“少夫人,别哭了,大家都看我们呢。”
“呜呜……看就看呗,又不收钱……呜呜……”面对阿阳的劝阻,你依旧哭哭啼啼,根本不已引起他人注意为耻,“这时候知道说我了,之前干嘛去了?又不是不知道我失忆……呜呜……”
阿阳委屈死了:“少夫人,你这就太冤枉人了,我之前明明提醒过你要注意别乱撩拨人的!”
现在你是懂了阿阳的委婉,在这个世界观下,只要是能生出孩子的两个人之间就必须避嫌,与你和芸娘都是女子无关,你们根本算不上同性——可这也只是事后诸葛而已,已经造成惊天误会且持续了一段时间的你哭得更大声了:“你这算什么提醒啊,说点我听得懂的会死吗?你就是想看我笑话……”
阿阳真是百口莫辩,干脆把那盏颇占空间的莲花花灯举到面前挡住脸,装作不认识你。
你注意到这盏已然撞得残破的花灯,心中难受极了。
你不相信沈奈讨厌你,如果他讨厌你,又何必连逃命都不忘带上你送他的花灯;可如果他不讨厌你,为什么又这样不信任你,甚至从来没有问过你,雇芸娘做贴身内侍到底是几个意思,就这样默默任由误会发酵——这就是最让你伤心气愤的一点,这场荒唐的闹剧中,你身为主角,却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尊重,所有人都自顾自以为非常了解你的想法。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为什么可以这样遥远。
沈奈回来的时候,你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在这个刚刚接受现代文明冲击的时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观念依旧根深蒂固,即便棠晓宁一头稻草般干枯毛躁的黑棕色头发,也留了及腰长,你之前懒得打理,经常就随便扎起来算数。
这还是沈奈第一次见你这样细致地梳头,心中莫名有些不妙的预感。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向你搭话。
“之幸,”你轻声唤他的表字,“你过来,看着我。”
沈奈走近了,才注意到你的手边放着一把锋利的剪刀,瞳孔不由微微缩小。
“晓宁,你……”
“咔嚓”,锋利金属剪断纤维的清晰声音打断了沈奈的话语,随着刀锋落下,一簇簇长发落下,沈奈连忙抓住你的手腕,制止你大逆不道的动作,“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怕剪子弄伤了彼此,所以并未反抗,只是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之幸,我没有任何能用来让你相信我的筹码。”
你用另只没握剪子的手,抓起一缕头发,拿到他面前,“这是我唯一能交出的信物。”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芸娘,也从来没有过什么找通房丫鬟的想法。我从来没有被迫过你,之幸。”
“我说过想跟你好好过日子,是真的。”
沈奈怔怔看着你,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也许践踏了某种寻觅已久的单纯情感。
他嘴唇嗫嚅,想要说什么,刚开口,眼泪却先落了下来。他张皇失措地看着你,甚至忘记了该如何动作。
你叹了口气,放下剪刀,拍拍自己的膝盖。沈奈神奇地理解了你的意思,慢慢坐下,将犹带泪痕的面庞轻轻靠在你的大腿上。
你细细抚摸着他乌黑柔顺的发丝,如同记忆中曾帮许多小猫梳毛那样,你问他:“所以,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呢?”
沈奈闭着眼,默默流泪,不敢看你,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沈奈的人生很简单,以双亲的离世为截点,粗暴地切分为彩色与黑白两段。父母离开了他多少年,他就郁郁寡欢了多少年。因为莫须有的传言,与过于高大的身材,他没有任何同龄朋友,最严重的一段时间,连路边小贩都不愿意开口跟他说话,因为,曾经有说法,是他克死了自己的亲生父母。
某种意义上,沈奈是个早夭的孩子。他美好的童年结束得太过错愕,爱与温柔曾经触手可及,时过境迁,温情恍若隔世,只剩了心中一口荒田,日益干枯龟裂。
沈奈不知道该怎么叙述你的到来的意义。谷仓里陈腐发霉的种子要怎么叙述春天、土壤与雨水的意义呢?
这样错综复杂、细腻入微的一切感情,沈奈将它们统统压下箱底,认为这样就能保存好那个最柔软的谜底。他藏着那个呼之欲出的巨大箱子,对你说:“对不起。”
你看着他微红的眼眶,与眼底潜藏的不安与讨好,心脏都收紧蜷曲。这场误会,就事论事,沈奈才是那个受到更大利益损害的人,可他就像个不会发声的兔子,什么委屈都默默忍着,即便被你问到头上了,憋了半天,还是擦着眼泪说了一句对不起——这没出息的窝囊样子,哪有你们初见时,他那沉浸自持的半分神韵。
连生气都算是沟通的一种,但一昧的道歉绝并不是真诚交流的方式。
你恨铁不成钢,拿起剪刀继续剪自己的头发。沈奈已经不敢拦你了,害怕惹你更加生气。等你终于舍得停下,镜子中的少女也只剩下一头凌乱的齐肩狗啃短发,看着怪傻的,却也舒服许多。
“我该拿你怎么办啊。”你已经消了气,只剩下满满的无奈,“我也不能真的把心剖开给你看啊。”
沈奈还是跟做错事的小媳妇一样,只会抱着你哭,一句话都不肯说。
你一想到他哪怕默认芸娘是你给自己找的“妾室”,都还默默包容了下来,就觉得难过,“就算有天我跟别人跑了,你也无所谓吗?”
沈奈终于有反应了,他扯着你的衣袖,用力摇了摇头,“……你不要去找别人。”
“那你之前怎么把芸娘忍下来的?就因为你觉得自己是大房?”你看到沈奈的表情,就知道给自己说中了,实在没忍住,拿起食指狂戳他的脑门,“大哥,你以为什么是一夫一妻制啊?第三者,那是破坏婚姻的!犯法的!”
“而且,我整个人都是你养着的,吃你的穿你的花你的,懂不懂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啊?你可是我的金主大人欸!”
沈奈被你戳得迷迷瞪瞪,他虽然理解不了你说的话,但是依稀能感觉到你的意思,不由觉得好笑,“晓宁,你是在教我怎么管教你吗?”
你转而去捏他的脸:“哟,沈少爷终于舍得笑啦?”
沈奈依恋着你的触碰,随你将那张传言能吓哭小孩的阴森鬼脸放在手里捏圆搓扁。
“之幸,你要学会‘管’我。我是你的合法妻子,你有权利那么做。”你捧着他的脸,不容许他再逃避,“不仅如此,以后我有什么行为让你不舒服了,或者你希望我做到一些更符合妻子身份的事情,你也要有话直说。只要你说了,我就听你的,好吗。”
沈奈的眼睛亮起来:“什么都可以吗?”
你被沈奈的眼神弄得有点发毛,连忙澄清道:“咳咳,那还是要在我能力范围内的,你说是吧?”
沈奈把脸埋进你的膝盖里,小声道:“那你能不能……”
你没听清,“什么?”
“你能不能,再送我一束花儿?”
他如此期期艾艾,你还以为会是什么大不了的要求,到头来却只是一束花而已,用的还是他自己的钱。你哭笑不得,“这有什么的呀,你喜欢什么花,我买给你便是了。”
沈奈摇摇头,“只要你送的,什么花都好。”
这男人,明明嘴甜的很嘛,怎么之前就跟个木头一样,傻傻的什么都不说呢。
你选择了鼓励教育:“就是这样做没错,以后也要把你的想法告诉我哦。”
沈奈应了,看起来很是乖巧听话,无害的模样让你差点完全忘记之前自己对他的诸如“阴险”“多疑”等评价,就差把他猫塑成一个流浪已久、缺乏安全感的自卑大猫猫——如果不是几天后,沈宗闹上门来的话。
管家前来传话的时候,你正在跟沈奈下围棋。虽然还是白天,沈奈却破天荒的待在家里。要知道这个工作狂之前可是一周无休的节奏,也不知道是想通了,还是想陪陪你。
“晓宁,其实,我也算精通棋艺。”
男人会撒娇,女人魂会飘。比撒娇更要命的,是若有似无的勾引,用现代的话语来说,就是所谓“纯欲风”。
被沈奈含羞带怯的漆黑凤眸盯着,你顿时把判断丢到了脑后,神魂颠倒地就被沈奈拉去了茶室,掏出曾让沈奈嫉妒了个半死的棋盘,傻乎乎地将黑子直落在天元。
沈奈:“……好棋。”
你们默契地没有提起芸娘,也没有人再说要给你找个贴身内侍的话。从你的私人角度,你对芸娘纯洁而不染任何欲望的同性互助之情被该死的性别误会给玷污了,让你有种奈何明月照沟渠的失望。你仍旧希望芸娘过得好,但你不想再见她、也不想再提她了。
日影倾斜,树影斑驳,你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不打了不打了,根本下不过你。”
沈奈也差不多到极限了,毕竟他第一次那么努力地想让一个人赢棋,却在已经贴了那么多目的前提下依旧没有成功,这无疑也算一种失败。
“晓宁,吃糖糕吗?”
沈奈倾身,纤长的手指夹着半块糖糕,白皙的指尖在午后的阳光下近乎透明。糖糕被准确地喂到你的嘴里,而那手指,则像蜻蜓点水一般,略过你的嘴唇,撩动你的心绪。
你侧过头,看着窗外草木葳蕤,用嚼着糖糕的嘴,含糊不清道:“要夏天了啊……”
茶室的门突兀地响起,传来管家焦急的声音:“少爷,沈大老爷要见老家主,我们快拦不住了!”
“哦?他为何事见老家主?”
管家被你的短发所震撼,只是事关重大,只能暂且把疑问压到一边。他面露难色,说道:“据说,据说沈平少爷……”
你的双眼慢慢睁大,嘴巴也变成圆形,糖糕的碎屑从下巴掉到了衣襟上。
娟姨死了,死在自己的破落小院里。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臭了,脓水不断从尸身上流出。即便尸体已经严重浮肿,仍旧能看出死者的表情惊恐,像是在极度恐惧中死去。她双眼大睁,竟然是死不瞑目。
娟婆子生前无亲无友,死后却备受欢迎,苍蝇、老鼠、蛾蠓……数不清的虫豸在她的身体里彻夜狂欢,歌颂她那无数桩逼良为娼的丰功伟绩。
经过尸检,娟姨的死亡时间大约在一周前,致命伤是头部受到的钝器剧烈撞击,伤口与她床边的茶壶一致;而沈奈的堂兄沈平,则是唯一明确在一周前,被目睹进入过娟姨的住所,并发出争执打闹声音之人,目前已经被列为第一嫌疑人,抓进检查所里接受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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