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安,黎博士。”
“早上好。”
“吃饭了吗?黎博士。”
“嗯,你呢?”
问话的人还没回答,黎惊夕已经踩着高跟鞋走开了。显然大家都只是寒暄,而她绝不会再在这对话上多浪费一秒钟。
她已经到达走廊尽头的实验室门口。这阵子安保措施加强,大门的自动模式关闭,需要人员手动验证。
黎惊夕在门前停下来,没有动手验证身份,只是换了个站姿,侧头轻轻瞥了一眼。秘书洛辞从她背后大步跟来,一手端着盛热茶和包着防水袋文件的托盘,另一只手熟练地输入12位密码。
验证成功。黎惊夕漠然移开眼神,款款走进实验室。
洛辞就在她身边靠后的位置,边跟边注视着她。服帖的短波浪发下,耳垂上的红宝石钉闪闪发光。烈焰般的红唇,唇角毫无表情。飞扬的眼线下睫毛浓密。
这里是南州微生物研究所。在这个到处是白大褂、试剂瓶和培养基的地方,她每天都精致得格格不入,比起副所长,她更像是某奢侈品牌的时尚总监,或是摩天写字楼里说一不二的高管。
实验室里已经有两个实习助理和一个研究员在忙碌。黎惊夕没看他们,径直往最里面的办公室走,只甩下一句:“午休前交数据。”
两个助理听到这六个字就像被烫了似的,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研究员倒是平静一些,示意他们别慌,赶紧加快工作进度。洛辞跟在黎惊夕身后,扭头时还能看见两个助理面面相觑,夸张地对着嘴型:哇哦!
很正常。谁让她年轻,耀眼又美丽。
洛辞跟进办公室,把托盘放在那张米白色流线型桌子上,帮她拆开防水袋,摆好文件,顺便扶正歪了的摆件。
黎惊夕就坐在桌子后,阅读起生物电信号研究中心发来的成果报告。
洛辞轻声说:“黎博士,没事的话我就先出去了。”
他转身要走,黎惊夕在他身后淡淡道:“十一点半来这儿找我。”
洛辞脚步一顿。
“好的。”
他离开时耳尖泛着红。黎惊夕没什么神情地瞥去一眼,又开始看眼前的报告。
看了三秒钟就扔在桌上。
都是没用的屁话。她不想看,也不需要他们的成果。
南州微生物研究所。二级所,学报影响因子1.3。绝对不是业内的首选,但也不能说是无足轻重。研究的课题很杂,看着像是没屁硬搁楞嗓子。
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前身是REVOL生命科学实验室。地球上第一批觉醒精神体的人类就诞生于此,之后所有精神体的实验和研究都在这里进行。
直到十年前,联邦下达指令,精神体研究在法律意义上被永久禁止。
那一年黎惊夕刚刚上任成为副所长。无数人为这位耀眼的生命科学领域新星扼腕。这门学科被断了,她这些年学习的一切都成了一场空。她和她的才华一起,被深深埋没在将死的研究所里。
后来研究所大换血,改名换址,三次重组,整体研究转至微生物方向。所长换了两任,黎惊夕却牢牢坐稳副所长。不知道的人只当她能力出众,知道的人对此讳莫如深。
没人敢惹她。
所以她设置一些没用的部门,容忍他们在交上来的研究报告里胡言乱语,没人敢说。
她刻意带着整个研究所堕落,让它消失在上面的视野里,没人敢说。
她指挥施工队在地下挖出深深的走廊,没人敢说。
她每天都会失踪很久很久。从违规建造的走廊里出来时,白大褂会染上莫名的血迹,以及体液。
没人敢说。
黎惊夕看着桌上散落的狗屁文件,轻轻笑了一声。
她起身。该去她真正的办公室了。
副所长的办公室在A区走廊尽头的实验室里。实验室另一头,则是通往地下仓库的大门。
至少这里原本是地下仓库。
大门看着普普通通,只是后期安装了密码锁。黎惊夕手动输入十二位密码,门嗵地一声弹开一点儿,她拉开大门侧身挤进去,身形被厚重铁门一对比,薄得像只蝴蝶。
她走下楼梯。
楼梯下的整条走廊安装着无影灯带。走廊尽头是被三道液压门封死的入口。第一道门上画着大大的生物危害警告标识。尖锐的图形配上黄黑配色,危险得让人难受,像是从深井爬出的节肢动物。黎惊夕却因此而兴奋起来。
进入第一道门,熟门熟路全身消毒,穿进防护服。防护服的目的主要是为了遮起她的脸,其余倒是很少有什么危险。
她走过三道门,来到她的地下王国。
——她称之为,真实验室。
巨大的、雪白的空间。到处都是流线型的桌椅和隔音玻璃墙,墙里的房间桌椅床褥一应俱全,待遇不坏,倒有点像是酒店的主题房间。
每个房间里都关着人。有的人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有的人躺在床上。多数人都苍白瘦削如同鬼魂,而他们身边都趴着……
精神体。
各种生命形式的精神体。野兽,飞禽,昆虫。藤蔓,夺目鲜花,真菌孢子。那些人沉默的时候,动物们却在咆哮。蘑菇沿着墙角飞快生长又迅速凋零。有一个小女孩发间缀满尖锐的刺,正把双手按在墙上,好奇地向外张望。她看见黎惊夕,露出一个笑容。
黎惊夕走上前,也对她笑。
小女孩用手比划着说些什么,但隔音玻璃质量极好,黎惊夕什么也听不见。她还想继续说,身后的女人过来近乎疯狂地把小女孩拉走。她把那女孩护在怀里,怒视着黎惊夕,眼神仇恨入骨。黎惊夕迎着她的目光,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转身往前走。
女人恨她,情有可原。黎惊夕记得她,她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十年,从真实验室落成那一天起,她就被关在这了。六年前,她就在这个玻璃房内独立分娩,生下这个孩子。
真实验室那一头的门呼地一下子开了。谢遂向她走来,白大褂扣到最上面一颗扣子,口罩上方的眉眼在泛蓝的冷光下,漂亮得很。
高级研究员谢遂。黎惊夕不在这里的时候,整个真实验室全权交由谢遂管理。这一管就是十年,他从未让她失望过。
“黎博士。”他在她面前站定,微微垂头看着她,一板一眼地报告,“昨晚22点18分,C6隔间精神体暴动,巨马蜂发生自体繁衍,两个自然时内扩展至256只以上的巨马蜂族群……已经派C级人员进去处理了,但效果不理想。”
黎惊夕手机上接收到几张照片。她逐一划过。这房间足有刚才路过的房间两倍大,但此时几乎被土黄色的、布满致密洞口的蜂巢填满,拳头大的巨马蜂又将蜂巢外表完全糊住。而精神体的主人,A6隔间住着的那个男人已经不知所踪。
“人哪儿去了?”黎惊夕皱眉。
“被巨马蜂拖进了蜂巢。”
“没死就行,先这么放着吧。”黎惊夕放下手机,继续往前走,“C级人员有没有损失?”
“……损失两个,都来自州立监狱。”
“通知那边,说辞想好了吗?”
“上星期,州立监狱刚好发生群体斗殴。”
黎惊夕穿过谢遂来时的那道门,头顶甜美女声播报:“您已离开,D区。即将前往C区。”
谢遂跟在黎惊夕身后,沉默了很久。他们现在路过的房间和D区的酒店风隔间没什么区别,但里面的每个人都在睡觉,身边没有精神体,且都被套着颈环,手铐和脚镣。玻璃墙上多出了标签,上面简单地标着:休眠期。
或是:高危爆发期,休眠气体已推入。持五级协议进入收容室。
被关在这里的人都具有精神体暴动的风险,有些甚至已经暴动过不止一次。黎惊夕目不斜视,继续往前走。
“黎博士。”谢遂低声说。
黎惊夕走进尽头的大门。甜美女声播报:“您已离开,C区。即将前往B区,请注意防护。”
“黎博士,您……”
黎惊夕问:“又想叫我放弃?”
谢遂跟在她身后。素来漠然的双眼已经泛红。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上她的时候,总是这样容易流露情绪。
“我只是想告诉您,上星期的精神体暴动已经达到二十次。”他说,“收容设施损毁率超过百分之六十。C级人员——”
“那你说怎么办。”黎惊夕微笑着问,“砸烂设施,把人都放走?还是上交联邦政府?还是我直接联系调查局自首,告诉他们我在地下有十万平方的收容基地?”
“……不是的。”谢遂停下脚步,声音里透出痛苦。“我没有那么说。”
黎惊夕也停下,扭头看着他。
他们身边的房间,除了厚重的防弹玻璃外,还加铸了手腕粗的金属栅栏。里面的人都醒着,但是都套着白、灰、黄相间的绝缘服。精神体就趴在他们身边。但那些精神体,足以瞬间摧毁一个人对“生物”二字的概念。
怪物。各种各样的怪物,利齿、肉瘤、皮层、环形排列,长满整张脸的刺状复眼。一切在地球生物上看不到的,极尽丑恶、恐怖与凶残的元素,随机组合在它们身上,又以造物主才有的恶意肆意扭曲形态,便是这些精神体的样子。
黎惊夕和谢遂都没有看它们一眼。这些东西第一次见会害怕,第二次见也许还会恶心。但要是天天见的话,脑海里就只剩下针对它们的评估数据了。
“我只是说,您需要帮助。”谢遂说。
“帮助?”黎惊夕问,“你认为在你认知里可以帮助我的人,谁会坦然面对这一切?”
她挥手指了指它们。
“那些精英学者,就算见惯了风浪也不可能对它们无动于衷。面对这种东西,无知才是幸福。”
谢遂说:“我知道这些精神体很棘手——”
“不棘手。这根本就不是精神体的错。形态再丑,它们也是人类的前沿创造。”黎惊夕向那些不堪的怪物瞥来一眼。而谢遂清楚地看见那对饱含秋水的美丽双眸,此时才迸发出激情与狂热。“我的意思是,那些所谓能帮助我的人,才受到了知识的诅咒。”
她继续往前走。
谢遂仍然跟在她身后。他们离最后一道大门越来越近。
这道门上面再次贴了生物危害标识。下面用中文和世界语写着警告:
“持五级协议进入。”
黎惊夕眼皮都没抬一下,刷了自己的指纹。
这次的门开得快,关得也特别快。谢遂熟门熟路地加快脚步跟着进来,门就在他鞋跟后猛地合拢,看上去要是他再慢一步,就会连鞋带骨头把他的脚夹碎。
面前不是实验室,而是狭窄的铁灰色隔离区。头顶的甜美女声冰冷地提示:
“警告:您即将进入A区。请确认您已经进行防辐射疫苗、认知危害疫苗以及脑电稳定锚注射,请确认您已经通过五级实验认证和五级安全协议认证。请确认您的进入已经获得REVOL委员会允准,否则您将被安保人员定位并立即处决。”
黎惊夕抬起眼,让红外监控扫描到她的虹膜。
女声顿了顿。“欢迎,REVOL-3。”
消毒蒸汽滚滚而下。A区的大门为她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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