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完了”

宿主的样子已经不能用可怕或扭曲来形容，他已经完全不是人了。在蜂巢里肯定是发生了某些事情，他变得很大，身体的形状和随机拼接的蜂巢一致，就这样嚎叫着往外挤，口中刚刚长成的巨马蜂往外飞涌，海量虫卵随着唾液落到地上，迅速孵化。

“警告——C区6号宿主发生精神体暴动，危险等级3，请安保人员迅速前往C区就位，佩戴武器，关闭气阀……”

冰冷的女声回荡在真实验室的每一个角落。研究人员向后退，安保举枪，被马蜂糊住。一片混乱中，谢遂冲过来护住黎惊夕。随后更多的人伸开双臂，挡住飞往黎惊夕的马蜂。

黎惊夕没有恐惧也没有感动，危难时刻优先保护她是研究员的职责，换作别人也是一样。她只是冷静地思索，寻找收容隔间可能的漏洞。

地下通道和上面的门一样，都用三层液压金属门隔离开来，缝隙也已经小到极限。她一时完全没有头绪，想不出C6如何突破重重封锁离开隔间。情况也不允许她多想，轰地一声，嗡鸣声从他们背后响起。

“黎博士，管子！”有人恐惧地尖叫。

黎惊夕回头，看见墙壁内部的管道炸裂，墙面咧开的黑色缝隙中迅速爬出刚刚成熟的巨马蜂。一离开缝隙，它们的身体成倍膨胀，很快就到了极限大小，然后张开翅膀，目标明确，直接扑向其他收容隔间。

走廊里枪声响成一片，玻璃由于细碎的裂纹变得不再透明。谢遂死死护着她，大声说：“黎博士，快点离开这里！”

黎惊夕不走，执拗地注视着巨马蜂的动作。

事有蹊跷，她觉得这次的精神体暴动有着明确的导向，不像从前的宿主只是失控，这一次，它们明显是想完成什么事情。

而她根本没等多久。就在她面前，C3隔间里的女人突然崩溃了。

巨马蜂没有进入隔间，它们只是糊在门口，留下一层又一层带毒的紫黑色蜂蜜。女人就在那之后的三十秒内发起疯来，扯着头发尖叫，目眦欲裂，红黑色的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流。一旁的精神体章鱼随之开始自残，十二条触手僵硬笔直，像利剑一样刺进自己的身体。

接着是C5，C2，C4，C1……整条走廊里的人依次崩溃，整个过程几乎是有条不紊。黎惊夕终于意识到问题，瞳孔猛地收缩。

它们在屠杀精神体宿主！

“过来，谢遂！”

她扭头就往相反的方向跑，谢遂急得喊她，却没有办法。情急之下他从一个安保人员手里拽过枪，把他往安保队长那儿一推，跟着就跑。

两人一前一后冲进B区。黎惊夕几次都和巨马蜂撞了个满怀，然后它们就被谢遂一枪爆掉胸腹的连接处，无力地跌落下去。一路上遇到的每个安保人员都在和他们逆向奔跑，接着，B区的管道也爆了。

黎惊夕已经预料到这一点。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完喽，十年里最严重的精神体暴动，这下你要蹲监狱了……

但她只是咬着牙往前冲。冲了两步，谢遂把她拉住，强行带她进了安保休息室。

除了黎惊夕，整个地下只有谢遂拥有随便进出任何场所的权限。他拉着她进来，熟门熟路找到防毒面具，超纤手套和枪，又往她腰间挂了套钩索。

刺耳的警报和隆隆的脚步声中，休息室有一瞬间的寂静。谢遂看着她，安静地问：“您是要去救那个宿主吗？”

“他很重要。”黎惊夕喘着粗气说，给手里的枪上弹。超纤手套已经很薄，但还是会影响她的触觉。

谢遂笑了笑，回答：“那我会尽全力帮助您。”

黎惊夕几乎没注意到他这带着异常决心的发言，只是确定钩索能运行，顺便也检查了谢遂的。谢遂愣愣地任她摆弄，她的手短暂掠过他的腰间，然后离开。

黎惊夕抓起急救包，扭头冲出去，谢遂跟上。

他们到达A区的时候巨马蜂已经泛滥了，所幸A区的收容设施标准和其他区域不一样，这种严格程度，就连此刻的巨马蜂也很难渗入。这里的隔间不透明，黎惊夕也不知道那些宿主都怎么样了。她冲向池行生的隔间，扫描虹膜，用最高权限打开隔间门。

消毒喷雾滚滚而下，靠近门的地面上有一圈细细的紫黑色蜂蜜。池行生整个人瘫软在床上，脸色惨白，眼神已经涣散了。

黎惊夕抽了口气，反身就要关门，差点把谢遂锁在外面。两只巨马蜂跟着闯进来，黎惊夕开枪就射，但是她射术不大精，巨马蜂掉在地上还没有死，谢遂帮她补了两枪。

她于是过去检查池行生，然后才意识到他的情况比想象中更糟糕。他中了生物毒素，虽然剂量不大，但一直被囚禁在这里，孱弱的体质让他无法抵抗深入骨髓的痛苦和幻觉。黎惊夕抬起他的脸时，血从他的唇角流下来。

血里泛着紫色的光。这是不祥的预兆，死在上一次精神体暴动中的C级人员也流过这样的血。

池行生已经无法说话。他双眼冷漠又茫然，直愣愣地望着黎惊夕。

“你不会死的。”黎惊夕说，“注射血清就好了。”

她在床边单膝跪下来，打开急救包。除了一些常用药和便携起搏器，就只有一管万用血清。

可想而知，它是万能的。针对生物毒素几乎是药到病除。6cc血清，能买下黎惊夕的半个研究所。可谓是价值连城。

黎惊夕眼也不眨，直接把它推进池行生的身体。

不到三秒钟，池行生就身体抽搐，呕出一大滩紫黑色血块。他已经彻底泄了力气，柔软的发丝散在血里，脸色白得可怕。

黎惊夕用力把他扶起来，语气出人意料地温柔，说：“走吧，我们带你到安全的地方去。”

去哪儿她都没想好，这次的精神体暴动是灾难级别，如果A区都不能幸免于难，那她要带着这些人躲到哪里去？

即使脑子运行速度已经慢到极限，池行生也知道这一点，闷闷地笑出来。沾着血的笑容却显得更加邪艳了。

“别挣扎了……黎博士……”他喃喃，“我们一……一起……死在这里。”

话音落地仿佛沉重的石头。下一刻，负压装置的排气阀被冲开了，正在膨胀的巨马蜂冲进隔间。

黎惊夕瞳孔震颤。她从来没想过负压装置能被一群马蜂攻破，即使它们是暴动的精神体。使用最新技术，负压隔间的阀门气孔已经缩小到不到一毫米，虽然比起马蜂卵还是大了不少，但微米级别的卵，怎么可能逆着气流冲进隔间并孵化完成？

她来不及想。马蜂仍旧目标清晰，直奔池行生而来。黎惊夕和谢遂对着马蜂扫射，但是速度根本赶不上它们。池行生在耀眼枪火中安祥地躺在那里。万用血清已经让他逐渐清醒过来，巨马蜂的尸体砸上他的脸，又滚落下去。他仍旧毫无反应，甚至只是笑了笑。

然后终于有马蜂突破重围，落向池行生的手臂。

他不能挨蛰，一下都不能。凭他被关了几年的身体条件，蜂刺进入身体他就会因疼痛而死。黎惊夕几乎没有思考，扔掉没子弹的枪，冲上前，徒手捏住巨马蜂。

“黎博士！”谢遂失声大喊。

黎惊夕头皮发麻。这东西怎么这么大啊，活像狗崽子——但她毫无办法，她想的是池行生不能被蛰。接着，巨马蜂身体展现出虫子特有的三百六十度式的诡异柔软，腰部扭动，蜂刺蛰下来。

超纤手套挡住一击，黎惊夕反手拽住它的刺，连肚带肠扯出来，和着紫黑色蜂蜜一起甩在地上。仿佛被她的行为震慑，新涌进隔间的十几只巨马蜂都愣了，停在那里观望。

“黎博士，我来带宿主离开隔间，您现在就走！”趁着这个当口，谢遂冲过来拉她，“这儿太危险了！”

“这种事情怎么能让你来做？”黎惊夕扫视巨马蜂群，冷静地说，“你是我的下属，他是我的实验对象。无论如何，我对你们的生命安全负责。”

其实这话不太真实，真实的原因是黎惊夕意识到了巨马蜂犹豫的理由。它们怕她。

它们自然会怕她。因为精神体代表了宿主的意识，被关在这里的人，有哪个是真的一点儿也不怕黎惊夕？

要是挡在前面的人换成谢遂，那结果如何可就不好说了。黎惊夕不容他再争辩，反手推他，说：“走吧。你的权限足够开启A区紧急通道。从那儿去地上，别留在这里，真实验室这回是完蛋了。”

“黎博士——”

“再不走，我就开除你，谢遂。”黎惊夕突然吼了一声，“快动！”

她声音清朗带着点儿妩媚，吼起来竟然怪能震慑人。谢遂面带痛苦往后退，黎惊夕谨慎地往前探。池行生抬头，朝她看了一眼。

黎惊夕已经伸手碰到了池行生的数字手铐。大门开启又关闭，谢遂被挡在门外的那一刻，巨马蜂们又动了。

这一次它们疯了一样地进攻。黎惊夕再也挡不住它们。她拆开急救包内衬，掏出缝在里面的烟雾弹，又挡了它们一分钟。她趁乱解开谢遂的手铐和脚铐，抽出管子时他浑身都在哆嗦。但是她来不及顾及他的感受，因为还是有马蜂摸过来蛰她。第一下第二下都蛰到了超纤手套，然后黎惊夕后背剧痛。

蛰在她背上了。

这一下仿佛刀尖穿透身体，她几乎能感到生物毒素进入自己的血管，朝着四肢百骸渗透。黎惊夕什么也没说，只是架起池行生。

她马上感觉到池行生似乎不想走。他本来就几乎失去行动能力，又在恶意拖着她，往下压。黎惊夕喘了口气，声音有点虚弱，但仍很冷静。“别现在闹脾气，不然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池行生说：“你……”

黎惊夕拖着他往外走，这时他才看见了黎惊夕的侧脸，黑色的血顺着她下巴滴落。

“我没力气回答你。”黎惊夕说。

烟雾散去，隔间的大门也打开了。黎惊夕抬眼看了一眼，就知道她很难离开这里。外面的巨马蜂更多，占据了每个墙角和隔间的门缝。听见她出来，它们竟然有知觉似地，回头望着她。

然后枪声响起，安保人员冲了过来。黎惊夕仍然架着池行生，这会儿这活只能她来干，对任何一个专心作战的安保来说，池行生都是个大麻烦。

巨马蜂纷纷跌落又纷纷涌来。黎惊夕被他们护在身后，又护住池行生。她脚步越发沉重，呼吸也浑浊起来。

“你那个男宠呢？不来扶你一把？”池行生腿软着，嘴更刺人了，“他真就这么跑了？”

黎惊夕说：“闭嘴。”

她意识有点混沌了。她凭借本能开启紧急通道，又迷迷糊糊地要求一半安保人员先她逃离这里。她越走越拖拉，池行生却渐渐站直了。等她和池行生互相搀扶着走出通道，傍晚的阳光洒下来，她竟然听到了直升机的声音。

完了。

失去意识前，这是她最后一个念头。

联邦警察来抓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