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一月,正是最冷的时候。
萧长风出来时,外面还簌簌落着鹅毛大雪。一片雪花飘到他的脸上,冰冰凉凉的,不一会就化成了水,等划过脸庞时,又成了湿热的泪。
“大人大人,天这么冷,您怎么可以不披鹤氅呢?”
萧三踩着小碎步从宫殿里出来,瞧见自家大人孤零零站在外面,头上还落满了雪,顿时心疼得不行,连忙把手里的鹤氅给大人披上。
萧长风拢了拢鹤氅,蓬松温暖的白毛贴过来,像是幼时娘亲的手捂在脸上,顿时暖和了不少。
“刚出来的时候还不觉得冷,现在却要裹着鹤氅,果然是老了呀。”
萧长风长叹,喷出的热气一股股消失在空中,化为虚无。
萧三为自家主子打抱不平。
只见他上下嘴唇一合,一大串长句跟车轱辘似的,不带停歇,连气都不带喘的。
“大人,您可别听那个崔世安瞎讲,他不过仗着家世,才能在二十出头当上礼部尚书。
可大人您不一样呀,您出身寒门,十七岁高中状元,摸爬滚打十二载,才成了太傅。太傅呀,要知道,太子也只比您小四岁呀!”
萧三还在说着,而萧长风则早已踏着风雪离开。
聒噪的声音渐渐远去,直到萧长风转过墙角,周身才清净下来。
萧三哪哪都好,就是话太多,像个老妈子。
“喵呜——喵呜——”
萧瑟的寒风中,极微弱的猫叫声传入耳内。似是孩童饿极了时的啼哭,断断续续的,一下一下挠着人心。
萧长风环顾四周,皆是重重叠叠的朱墙白雪,没有半点猫儿的影子。他静下心,再去细听,又寻着声去找那猫儿。
白雪松松软软叠在一起,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迈过去,不知绕了几个弯,才在一个荒废院子中瞧见了猫儿的影子。猫儿就蜷缩在院中的那颗梅树上,一声声地叫,树上的花瓣也一片片落。
满院的雪白白净净,没有一点脚印,看上去那猫儿待在上面有些时辰了。
萧长风蹚过去,院中的雪比外面厚多了,直直漫过他的膝盖,将他的鞋袜衣氅浸湿得一干二净,可他不在乎,径直泅到腊梅树下,伸出双臂,昂起头,轻轻地唤:“猫儿,下来吧。”
声音很轻,似乎比雪还要轻些,却是暖呼呼的,还冒着热气。
那猫儿抓着树干,一双湿漉漉的猫眼瞧着树下的人半宿,却不下来,只会喵呜喵呜地叫着。
“真蠢。”
躲在暗处的人看了一切,觉得那男子真好笑,冷宫里的猫怎么会亲近人呢?它可是一直被人欺负的,怕是早就厌极了旁人。
“来,下来,我不伤害你。”
萧长风见猫儿迟疑,面上的神情又柔和几分,连语气都轻柔得像是在唤他的学生。
暗处的人勾唇,嗤笑萧长风的天真,可下一瞬,他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因为那梅树上的猫,竟然真的跳了下来。
半大的猫儿缩在萧长风的掌心,似乎也只有手掌这么大,正汲取那其中的温暖。
萧长风拖着猫儿,想把它放进自己的怀中,怀中温暖,又挡着冷风,对这般小的猫是极好的。
猫儿却以为他要伤害它,弓起身子抓了萧长风一下。可等慢慢适应怀里的温暖后,又乖乖收了性子,缩在怀里。
“真是个调皮的。”
萧长风笑着,伸出手指挠了挠猫儿的下巴,听到舒服的呼呼声,又逗了逗它才收手。只是目光落到手上显眼的三道印子,又忍不住发愁。
这要是待会被萧三看见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
“大人,大人!”
说曹操曹操就到,萧三跑进院中。
他刚才正说着起兴,谁成想,一眨眼的功夫,自家大人竟然不见了。都快把宫女问一遍了,才勉强找到这个地方。
“不是我说,大人您怎么就不知会一声就跑了呢?大人,您要是丢了该怎么办?到时候属下又该怎么办呀?又该如何跟陛下太子以及萧五交代呀?”
萧长风嘴都没张开,就见萧三的嘴跟连弩似的,一箭接着一箭,箭箭戳中他的心口。
说到最后,萧长风都忍不住垂眸,向萧三告错:“小三呀,大人错了,下次不会再丢下你了,你原谅大人这一次好不好?”
萧三见自家大人服软,便也收了脾气。这时才注意到萧长风浸湿的衣衫,还有手上的伤痕。
“大人你......”
“三呀,大人我冷。”
萧长风率先打断了萧三的话,可随后见到对方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他还是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算了。大人您在这儿等着,属下去宫门,让人把轿子抬进来。”
按理而言,官员是不能坐轿入宫的。可晏国皇帝太子偏宠萧长风,给了他特例。
萧长风看着萧三远去的背影,觉得耳边清净了不少。
“悉窣窸窣——”
又是一声异响,像是衣衫在摩擦墙壁。
萧长风循声望去,恰好见到墙角的狗洞里钻出一个头,有个男子正钻过来。
那洞于常人来说,钻的有些艰难,可于男子而言,却是轻松极了。一钻,一滑,再一起身,便利落地完成了整个过程。
钻洞的男子衣衫单薄,披在干干瘦瘦的身体上,显得有些宽大,冷风一吹,打着补丁的袍子便能轻松鼓起。
“你是谁?为什么钻那个洞?”
萧长风隐去“狗”这个字样,全当那是寻常的洞。
男子没理他,撩了一把眼前乱糟糟的刘海,就对着手里热腾腾的烧鸡,狼吞虎咽起来。
萧长风这时才看清男子的容貌。
其实,说是男子也有些不准确,看面相约莫十八九岁,尚未及冠的年龄。眉眼间却是不一般的凌厉成熟,只有那秀气鼻子残余些青涩,
他缓缓走过去,却不见对方抬头。
那人好像当他不存在,全部心神都放在手上的那只烧鸡上。直到他伸出手,才蓦地抬头,用一双野兽般的黑沉眸子盯着他,手里则把那只烧鸡护得更紧。
“我的。”
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晰,也很凉薄。
萧长风断定,如果他去抢那只沾满这人口水的烧鸡,这人绝对会豁出性命揍他。
可他很快又摇头笑了笑,他还不至于去抢那一只烧鸡。
于是他道:“你的。”
然后解开身上的鹤氅,披在男子的身上。鹤氅虽然一半沾了水,但多少能暖和一些。
鹤氅离身,冷风吹袭,萧长风不禁打了个寒颤。被他塞到胸口的猫儿仿佛也察觉冷了几分,探出头查看情况,触及到晏白木后,又迅速地缩了回去。
倒是晏白木,因着鹤氅,脸上多了点血气。
萧长风又伸手解下腰间的荷包,系在晏白木腰间。
“荷包里是一些银票。御膳房的烧鸡,下次莫要拿了。”
萧长风没有说“偷”。
可晏白木抓着烧鸡的手劲还是又大了几分,连原本平静的眸子都染上几分不善。
他拽下腰上那与自己不相配的荷包,想要狠狠扔到那个蠢人的身上,可触及到手里的烧鸡,又艰难地收了回来。
那个蠢货已经走到门口了,往日这个时候那群人也应该追到这了。
晏白木看着手里的烧鸡,有些不舍,可还是咽下口水,快到门口时,他又狠狠咬了一大口,才缓缓走到萧长风身前,把烧鸡递给他。
“给我的?”
满身牙印的烧鸡像是刚从别人的嘴里拿出来一样,湿哒哒地滴着口水。
萧长风不想伸出手,可晏白木说话了。
“给你的。”
同样的沙哑,却少了凉薄。萧长风甚至能听出几分期盼。
权衡再三,萧长风还是伸出双手接了过来,他不想伤害一个孩子的心。
“谢谢你。”
晏白木的眸子飞速动了一下,站在原地盯着那只烧鸡,没有动。
很久很久,久到萧长风以为自己是不是会错对方意思的时候,晏白木道:“谢谢你。”
很轻的声音,轻到萧长风以为是错觉,可晏白木偏头有些不自在的模样,又在告诉他,那不是错觉。
他弯起眉眼,刚想说一句“不客气”,就见到晏白木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了。
不知道去了哪里。
“偷烧鸡的就在那里!”
尖锐刺耳的怒斥声冲击着耳膜,萧长风看着突然冒出的几个人,还有些懵。
“嘭——”院子的大门被关上,他被挤在门外,面对众多来势汹汹的人。
看他们身上的衣物,是御膳房的人。
萧长风一下子全明白了。
那个孩子把烧鸡给他,不是感激,是想祸水东引!
此时再去看手里的烧鸡,是拿也不是,丢也不是。
“不是我做的。”
他的言语苍白无力,他的罪证早在众人看见他拿烧鸡的时候就定下了。
“那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还想狡辩,当我们眼瞎么?”
“之前没抓住你就算了,今天新仇旧恨一起报!”
御膳房的几个人压根不听萧长风的话语,他们是普通的宫女太监,平日里也没有见过萧长风。眼下又只把萧长风当做偷鸡贼,上去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我是晏国太傅。”
萧长风只好左闪右避,趁着间歇说出自己的身份。他虽然会武功,但终究是误会一场,而且眼前这群人抓偷鸡贼也并未有错,只是认错人罢了。他并不想伤害他们。
“管你什么傅,偷了烧鸡就该打!”
混乱之中,那些人哪能静心去听萧长风的话。加上御膳房的烧鸡丢了不是一回两回了,尽管众人都知道自己没偷吃,可御膳房的总管可不这么认为,成日拿这事来敲打他们。
甭管眼前的人是谁,只要能出了这一口气,替他们摆脱偷吃的罪名,就足够了。
萧长风不想伤人,不代表对面那群人不想伤他。
其中一个人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菜刀,唰的一下砍下去。
本来凭着萧长风的功夫,是可以轻松避开的。但胸口的猫儿受到惊吓慌忙跳出,将要落到地上。
可若是落在地上,说不好会被这群人踩死,萧长风只好弯下腰去抓它。
这下可好了,那菜刀直接砍到萧长风的肩膀处,鲜红的血瞬间溅了众人满身。
那些宫女太监惊住了,平日里宰过鸡鸭鱼牛,可唯独没有宰过人,更没有见过这么一大片人血。
有一个宫女后知后觉道:“他刚才说他是什么傅来着?”
“好好像是太傅......”
说话的太监早已经瘫在地上,不知项上人头是何物。
这其中最属崩溃的还是那个拿菜刀的太监,“哐当”一声跪在地上,连手里的菜刀也拿不稳,落在边上。双眼无神,愣愣地盯着萧长风肩膀上的伤口。好像那不是伤口,是勾着他脑袋的镰刀。
更多的人则是眼泪纵横,哭哭啼啼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萧长风坐在地上,一只手护着猫儿,另一只捂着伤口,满脸苍白。雪还在落着,落到地上溅染的血上面,晕成红色,宛若诡谲靡丽的血生花。
“大人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去了许久的萧三一回来,就见到自家大人躺在血泊中,呼吸一颤一颤,好像随时都要过去了。
赶紧连滚带爬地跑到萧长风身边,探了一下鼻下,还有气,转头冲着抬轿子的人喊:“愣着干什么,去叫御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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