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战是在一个温暖舒适的境境里醒过来的,意识清醒些后便发现身上干爽洁净,不由得想坐起来打量环境,忽闻耳边传来声音:“阿战,你醒啦。”
“舅舅!”
这声音令他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才发现自己已从阴暗脏乱的诏狱换到了现在这个明亮整洁的宽敞屋子里,看点亮的蜡烛知道这下肯定已经是晚上了。
转头看见了肖遇,他又喊了一声“舅舅”,旋即搂住在床边坐下的人闷着落下泪来,肖遇只是轻拍着他的背什么也没多说,眼角也有些湿润。
直过了好一会儿,肖战才收拾好了情绪抬起头。
肖遇替他擦了擦脸,转而从旁边女使手里的托盘里接过一碗深色的药汁:“刚好你醒了,快来把药喝了吧。府里的良医正给你瞧过了,说你累至身体亏虚,营养不足,又受了寒凉,全靠一口气吊着,这气一松才晕过去的。”
“真是可怜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快跟我说说,自那日你和二姐夫离府后我再没有见过你,也没有你的消息,我只当二姐夫带你一同出海云游去再不回来了。”
二十好几的人了,喝药自然不用人操心,肖战将药水一口气饮尽后把空碗递了出去,说起了自己的际遇——
应天肖家是武敬伯家,五代前得的爵,当时是以军功受勋,朝廷迁都时把掌兵权的肖家一并给留下镇守后方,在当时是个备受眼红的好差事。
可随着迁都之后,权利重心转移,即便留都还保留着一套完整的朝廷,却也大大不能与京师这个正儿八经的国都相比了,肖家的圣眷也就这么逐渐淡了下来。
到了肖遇的父亲袭爵时,除了一点名声和不算多的家产,是近乎什么权势都没有了,空挂个留都的兵部尚书的名号,还不如正经兵部里一个侍郎在朝里说话好使,肖家便也是几乎难以再在这朝中得一席之地了。
肖遇是家里的幺子,上头四个手足,唯有二姐姐肖连是个姑娘。肖连摽梅之年时,武敬伯不舍独女于是招赘了个女婿,是个因求学从重庆府远至应天府的学子,当时已有秀才功名,还是难得一见的乾元。
武敬伯见他青年才俊,前途必定光明,又想着自家女儿中庸配乾元算是高攀了,这桩婚事很快便定了,次年肖战降生。
这也是为何肖战和舅舅一样姓肖的缘故。
可人算不如天算,自婚后肖战的父亲便屡试不第,连个举人功名都未得,也不知该说他走火入魔还是大彻大悟,儿子也不过才总角之年,他突然一心向道再不考功名,某日留书一封便离家出走云游去了。
肖连当即一下便病倒了,苦苦撑了几年,没等到夫君回来,便先一步病故,那时肖战也才舞象之年。
谁曾想,又过了几年,全家都忘了的二女婿突然回来了,说得到消息,老家的父母重病,想带他们的孙子回去见最后一面。
武敬伯打骂了一番女婿后最终不忍,询问了肖战的意见。
肖战心中也多有纠结,他也恨不负责任的父亲,可未魔障前父亲也的确是个好父亲好夫君好女婿,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这也就是舅甥俩此前最后一次相见,一别就是八九年。
跟着父亲回了重庆府老家的肖战,见过了那里病入膏肓的祖父母,陪了三个月,这两位便一前一后离世了。
本他打算即刻返回应天府,却又放不下又要钻入哪座山里寻仙问道的父亲,犹豫再三还是写了封信回外祖家,说安顿好父亲再归。
想等劝说了父亲回到城中好好安养,却没想那人固执地在保宁府的那座戴天山一待就是几年。
孝字大过天,肖战抛不掉也扔不下,只能陪着一块儿。偶尔回一趟老家,取点东西典卖贴补生活,再看看是否有应天传来的消息,有关于东宫事变及肖遇的那点消息便是从书信中得知的。
而他们日子潦倒,出不起钱寄递信件,也只能收消息无法送出消息,这才令得肖遇以为自己寄出的信件都石沉大海了,才逐渐忘了这一位亲人的存在,也慢慢不再去信。
终于,今年冬天,肖战的父亲因沉迷炼丹灵药熬坏了身体,最终因辟谷而魂归九泉,临行前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叮嘱了儿子几句,叫他下山去找肖遇,才有了他此行。
说起二姐夫的故去,肖遇还是有些唏嘘的,他站在姐姐和外甥这边,自是恨那男人的,可他也多少能理解几分怀才不遇的痛苦,因而也说不出什么来,更何况如今人都不在了,只能拍拍外甥的肩膀以作安慰。
“我只觉得我爹一辈子过得苦,虽我不赞同他的举措,但越长大也越能理解些许,他这一去也算是解脱。我谈不上多难受,叫他去下面见娘和外祖一家,他们自会治他的。”
见外甥说起这话真无伤感,还能与自己玩笑两句,肖遇就知道他是走出来了,也跟着笑笑。
说完了自己的那些事,稍微缓了缓,还揣了一肚子疑惑的人总算有机会能够提问了:“哎,那舅舅你呢,你又是怎般的故事?”
叹了口气,肖遇也讲起了自己——
少时还在武敬伯府,舅甥俩年纪相仿便一处读书,请来授课的学究便说他们俩,大的只会策论,小的只通书画,全都不是考科举的料。
他们也都无大志,依托于伯府之下安定富足即可,却没想到一朝风云骤起。
东宫事变发生在肖战离开应天府的第二年,当时的太子东方荀感知到恐怕因日渐强盛的外戚与自己能力的昏庸而要失去太子之位,在身边党羽的教唆之下,一咬牙决定逼宫。
先是想法子药倒了自己的父皇,接着利用自己母后的外戚势力凝聚兵力,里应外合,多处一齐发力,同时在国都与留都发动兵变。
武敬伯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还会提枪上马打仗,应天的兵力也久久不操练,将弱兵也弱,很快整个留都便失守被占,武敬伯于城墙自尽,以身殉城,而府邸也被叛军包围。
虽说平时都是娇养的富家子弟,家里内斗也是手段不断,可碰上这种事皆个个大义,从主子到下人无一人逃出受降,最终等来了一把大火。
恰巧事发前几天,肖遇得友人邀请,前去镇江府出席喜宴,这才阴差阳错逃过一劫,等他回到应天时,见到的是满目疮痍的城与尸首遍地的府。
当时叛军还未被剿灭,肖遇只能在小厮的帮助下躲藏起来,直到明亲王东方杨带兵前来平叛,他立即与城外的驻军搭上桥,向明亲王献计助阵。
在肖遇的帮助下,东方杨首战便拿下叛军将领首级,夺回了留都。
可当时朝局并不稳定,东方荀一派并未伏诛,满门血仇也还未得报,因此他主动要求入东方杨帐下做谋士,只为平外戚清君侧。
而后他便跟着明亲王的军队进了京,最后一封寄给肖战的信也就是进京之初所写。
跟着明亲王的这几年,他纵横捭阖,积极参与废太子一案,出强力清剿外戚党羽,因此愈来愈得东方杨的信任,而两人的关系也愈发亲密。
直到四年前一日,肖遇忽发觉醒之状,成了罕见的大龄觉醒者,一朝成了坤泽,后头的故事不用多言,肖战也就能够猜到了:“原来如此。”
外祖一家的情况他也是早就知晓,如今再听心里淡淡发疼,也不至太过悲伤,反倒更关注别的:“外祖一家如此大义,我还当舅舅会袭爵加封呢,却不想竟是什么都没有。”
说着,语气里竟是有点对当朝的埋怨。
大成王朝十分宽待鲜有的男坤泽与女乾元,两者都可在家中无旁人更合适时袭承爵位,即便肖遇觉醒成了坤泽,也不能成为不袭爵的借口,只需招赘夫婿即可。
肖遇大概知道他想的什么,笑了一下:“先帝最后在世的那几年太乱了,朝廷内忧外患不断,为国殉身的忠良也是大把,实在是来不及论这些。新帝登基后才渐渐稳定下来,一个一个封赏的时候本也提到了我,不过我没要。毕竟我若是要了,就当不成明亲王妃了。”
“也是,毕竟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舅舅是自愿选的便好。”
听了这话,肖战心里的埋怨减轻了许多,可以不要但不能没有的道理他再明白不过。
“虽我没要,圣人也没亏待我们家。爹封了敬国公,娘也封了国公夫人,大哥本是世子,如今也封了武敬侯,还有其他几位哥嫂和侄子侄女都有册封,坟塚的规格也都改过了。是了,便是二姐姐不是因东宫事变走的,也跟着沾了光,如今都封了四品诰命硕人。”
肖战也只是淡淡地:“是吗。可人都不在了,这些荣华也落不到他们身上了,不过还是做给活人看的。惭愧盘缠不足,我只能先来京里寻舅舅,不能去应天给娘及外祖一家祭拜。”
“他们自是不会怪你的,以后机会多的是,我们一道去。”
拍拍他的肩,当长辈的又安慰了两句。
“只是,舅舅与明亲王的事顺利吗?舅舅如今身后没有一个活着的朝中人能做荫蔽,要当王妃怕是不容易吧?”
“不,反倒说更容易了。”
长辈看着他意味深长地摇了一下头。
怔了一瞬,肖战倒是反应过来了:“明亲王劳苦功高,领兵马大元帅之职,又是先帝嫡亲的手足,娶个什么当朝权贵之后反倒不如你这个徒有虚荣的敬国公之子让大内心安。”
微微颔首,肖遇哪里不知道外甥的颖悟。
这下肖战也大抵知道了自家这位舅父如今在朝中的处境了,昔年在府内私塾,学究讲课时不敢论当今,但是谈前朝还是能够的,以古为鉴可知兴替。虽不曾接触,但自勋贵之家长大他又怎敢说自己分毫不知。
不愿自己惹得舅舅情绪落下来,他另外起了个话:“舅舅竟是觉醒成了坤泽,真是叫人意外。”
敬国公生前是中庸,但夫人却是坤泽,还在应天的时候肖战就听二老叹惜过生的孩子个个都是中庸这话,还寄希望于自己能否一朝觉醒,没想到倒是在他们故去后出了个惊喜。
“我自己也意外得很,二十好几了才觉醒,太医院那一帮子都要来看我,还啧啧称奇。”
肖遇果然被带开了思绪,还不忘问外甥:“你呢,我看你这样,是中庸?”
一般少年们觉醒年纪在十五到十八,时不时也有早的十三四晚的十九二十的,不算少见,但二十五六了才觉醒的确实是百年难遇。
“嗯,若是外祖父和外祖母还在的话,要叫他们失望了。”
点头的时候肖战还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自己后颈的结。
幼时府上曾请应天一带有名的大夫给他看过,那大夫能预测孩子日后的觉醒方向,十之八九都能中。而那时候大夫所言,肖战日后是会觉醒为一名坤泽,甚至因此家里还给他口头定了一桩乾元的婚事。
“自是不会的,只要你平安,不做大奸大恶之事,又怎么可能谈得上失望呢。”
这些过往也是知道的,肖遇清楚外甥自小对于这个说法便很不以为然,更是不希望如此发展,如此也算顺了他的心意,也就没有多说,点到为止后另起一话:“对了,阿战,我已与阿杨说好了,如今你先安心在府上住下,待在京师熟了之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立时三刻肖战确实也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无外乎成家立业。成家在他心里自然还远,倒是立业离他更近些,他从前在应天有时还能帮外祖母主持中馈,陪伴父亲那些年也支过摊子卖点字画做过小买卖,经营方面还有点经验,或许可以做个生意。
官场他是万万不敢踏,即使觉得自己没本事,也是不愿沾染那些城府算计。
沉默了少倾,只答了一声:“好,都听舅舅的。”
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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