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雨水

九月的滨江，已经连续下了两场大雨，但依然未曾完全走出酷暑，肖战还记得小时候母亲常说的话——“立秋三场雨，麻布扇子高挂起”，意思是立秋之后要等下过三场雨，天气才会真正凉爽下来。

而这第三场雨，也说来就来了。

早起通勤还是闷热潮湿的感觉，陪新老板开会到中午，窗外一声惊雷，滂沱大雨瞬间就倾盆而下。名为“设计师助理”，实为“设计总监助理”的肖战，当然要提前为领导订好午饭，只是这样的天气，骑手送餐的速度也大受影响。

虽然正式入职才刚满一个月，但肖战知道对自家老板而言，按时吃完中饭继续下午的工作一定比饭菜口味更加重要，于是他采用就近原则，挑了送达时间最短的一家店下单。

三十分钟后接到骑手电话，肖战乘电梯去一楼前台取餐，正看见同事江晓敏站在那里，手中的外卖袋子底部充满汤汁，几乎把餐盒淹了一半。

“漏成这样我还怎么吃啊……”江晓敏拎着拿袋子，沮丧又生气。

身边穿着蓝色雨衣的外卖小哥满身雨水，还带着头盔，角度的关系看不见脸，正在弯腰道歉：“对不起，商家没有密封包装，下雨天单子又多，就挤洒了……”

前台不少人在取外卖和快递，大厅十分嘈杂，所以这声音让肖战恍惚了一下，只觉得没可能，他在原地等了几秒钟，才继续往前走。

“那我怎么办呢？”江晓敏说，“我订的就是汤面，汤都洒了我还吃什么呀？”

“对不起……能不要投诉吗？否则我今天就……”

他已走到江晓敏身后，与狼狈解释的年轻骑手四目相对，对方盯着他，慢慢睁大眼睛，头盔帽檐落下一滴雨水，挂在青年高挺的鼻尖上，缓缓滑下去。

江晓敏随着对方的视线转过身，“战哥？你也来拿外卖。”

肖战点点头，却无法收回目光，“怎么了？”

“我订了碗鸡汤面，汤全漏出来了。”江晓敏颓然道，“我两点deadline要交稿，来不及再出去买……”

肖战从外卖架上拿到自己的订餐，递给她说：“里面有一份鸡胸肉三明治，你拿去吃吧，剩下的谷物饭帮我送去给简总。”

“啊……？”江晓敏双手交扣，声音小小的，“那怎么好意思……”

“我下午没事可以再买。”肖战说，“你不是着急上去赶稿吗？”

女孩这才接过餐盒，“那谢谢战哥，下次我请你吃饭。”

“不用客气。”

江晓敏感激地笑笑，又回头看了一眼年轻骑手，才转身上楼去了。

青年望着她离开的背景，问：“她是……原来你们班的那个江……？”

肖战点点头，“江晓敏。是她推荐我进的这家公司。”

“哦。”青年笑了笑，“她变了很多，但眼睛还是很像。”

“王一博。”这个名字从舌尖滚过，带出一点点酸苦和几乎无法察觉的甜，陌生又熟悉，熟悉是因为刹那间就认出了这张脸，却又陌生到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

青年用手背擦拭脸上的雨水，同时问：“嗯？”

“这么多年没见，你第一句话就是跟我聊这个？”

青年局促地笑了一下，“确实好多年没见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六月底。”

“哦，也才两个多月啊。”

再次陷入沉默。

“你……”

王一博手机在响，那东西被放在雨衣袖子上的透明防水袋里，显然是为了不错过任何来电。青年低声说了句抱歉，就迅速接起来。

“你好。请问是哪里地址？元丰大厦？哦就来了，五分钟，请再稍等我一下！”

“抱歉我还有几单要送。”王一博把手机放回袋子里，讲话的同时已经开始戴雨衣帽子，“晚了客人要投诉，回见啊！”

“喂……！”

他眼睁睁看着青年快步跑出写字楼，在门口的临时停车带里骑上一辆蓝色小电驴，车轮轧过水坑时喷溅出小小的水花，但很快归于平静，那个身影消失在雨雾中，与六年前如出一辙又相距甚远，像一株稚嫩的苗终于长成大树，亭亭如盖。四周围人来车往，让这个城市始终忙碌热闹，此刻却静默无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他一场大梦。

其实他有很多问题想问，这些年过得好吗？梦想都实现了吗？还在跳舞吗？为什么会做外卖员？要怎么联系呢？以及，还能再见面吗？

可惜一个也没来及问出口。刚才自己应该追出去的，肖战想，为什么没有追出去呢？

他回到工位上，呆坐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还没订午饭，可已经不再觉得饿了。

午休时间，没有赶稿任务的同事要么独自刷着手机，要么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着天，肖战什么也不想做，他把靠枕放在桌上，俯身趴下来，闭上眼睛。

雨声、键盘声、说话声、脚步声……所有的声音都在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学校的下课铃声，篮球场的喧闹声，老师的讲课声，笑声，打闹声……

幸福家园九栋五单元501和503，渝城一中高三（5）班和初三（2）班。

取而代之的，是操场上的朝阳，教室里的落日，阳台上的星星，是离开那天从三万米高空中看到的丛云。

山峰倾斜，江水倒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五光十色却不能触碰的梦境，让他无数次在其中回到原点，回到故事开始的地方……

十八岁。

准确来讲，是差一个月到十八岁。

暑假刚结束，肖战就被流感病毒欺负了，在家歇了两天才退烧，第三天还是没什么力气，但他不想再请假。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三已拉开帷幕，没听到老师讲课内容的每一秒都让肖战感到焦虑。他成绩不差，重点班里也能排进前三十，但知道自己并非天赋过人型选手，他需要付出许多努力和时间才能维持住这个排名，稍有松懈，就会立刻掉队。

所以还是坚持去了学校。

晚自习前的大课间，肖战找同桌借了这两天的课堂笔记，忙着边誊抄边理解。教室里开了窗户，非常吵，因为楼下操场似乎有人在打篮球，但喝彩和尖叫的声音是不是太夸张了一点？

夸张到把高三（5）班的一半男生都吸引到窗边，挤在那里看热闹。肖战懒得管人闲事，仍旧专心于功课，只听他们时不时议论，“初中部刚转学过来的”，“以前在国外”，“家里巨有钱”，“给学校赞助了两个机房的新电脑”，“球技不错，但有装B嫌疑”云云。

“肖战！”周子超喊他，“你妹！”

肖战头都没抬就怼回去，“你妹。”

周子超哭笑不得，“我说，看你妹。”

“看你妹！”肖战抬头瞪眼，“谁看你了？少自作多情。”

窗台边男同胞们笑成一团，周子超快疯了，跺着脚解释：“你妹在楼下！你真的妹！”

初中部晚自习开始和结束的时间都比高中部早，肖若这时候应该已经回班级了才对，肖战半信半疑地站起来，走到窗前。

操场边的篮球场挤满了学生，里三层外三层，场内有六个男生在打3V3，其中一队身材明显比另一队要瘦小，身高也矮一些，显然不是一个年级的，但技术却丝毫不落下风，尤其是戴红色发带的那个，跑动灵活，弹跳轻盈，转眼间又进了一个三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站在前排围观的女群众们立刻沸腾了，喊得最投入跳得最醒目的那个扎着长马尾，背的黄色兔子书包是肖战暑假亲手设计的定制款，挂在拉链上的毛绒兔子随着主人的动作左摇右晃上弹下跳，幅度大到像在蹦极。

周子超没说错，这位缺心眼的小丫头片子的确是他妹，肖若。

球赛以低年级获胜结束，但是很奇怪，另外两个小个子男生勾肩搭背地走了，没有搭理他们的队友，剩下那个独自去场地边拿自己的衣服和书包，身后跟着几位害羞又胆大的女生。

为首的就是肖若，她居然从兔子书包边袋里抽出了那瓶冰红茶，递了出去。

冰红茶属于肖家夏日必备饮品，再热再闷，来一杯加了冰块的冰红茶就能爽到起飞。早上家里还剩最后一瓶，肖战忍痛割爱让给了妹妹，没想到哇没想到，居然被这丫头拿来送野小男人！而且这都几点了，不回教室准备上课还在外头浪！

硬了，拳头硬了。

肖战转身出了教室，目标篮球场，一个人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可等他到了地方，肖若已经不见踪影，而那个小男生正在原地美美喝着冰红茶，边喝还边观察手里拿着的一只兔子。

肖若书包上的兔子！！

肖战马上走到对方身前，板着脸说：“同学，这兔子是我的。”

少年转过脸，眼睛里几乎没有情绪，皮肤白皙干净，比许多女生还要白，明明是精致漂亮的长相，整个人却透着一股寒意，漠然地盯着他，问：“怎么证明？”

“是我亲手缝的。”肖战压着火气说，“屁股上的线是绿色，因为当时红线不够了。“

少年挑起左侧眉峰，不知对这句话中的哪个字感到震惊，继而扒开兔子尾巴仔细看了看屁股，才把兔子递过来。

肖战一把夺走，又说：“还有冰红茶，也是我的。”

这下小男生连右边眉毛都上天了，举着瓶子仿佛有点怀疑人生，“可这是……”

“瓶盖上有两只兔耳朵，是我早上画的。”

少年莫名笑了一下，并没有去看瓶盖，只说：“我喝过了哦。”

“那也是我的。”肖战说。

可能是他气场太强，让小屁孩不敢造次，乖乖把冰红茶还了回来。只是瓶盖上并没有兔子耳朵，一定是被肖若蹭掉了，肖战不以为意，随手用口袋里的笔又画了一对。临走前还要教育对方：“随便收别人的礼物不好，你下次注意。”

小屁孩：“……”

当然，肖战本着不徇私的态度想，这件事最该被教育的还是肖若，于是径直去了初中部大楼。上课铃还没响，他在初三（2）班门口冲自家老妹招手。

肖若像只小鹿一样跑到他面前，“哥！又给我带好吃的来啦？诶，我的兔子！”

说着就要来拿，肖战迅速将手背在身后，说：“没收了。”

“为什么？！”

“因为你不适合兔子，回头我给你缝个其他动物。”

肖若这才笑了，“是什么啊？”

“猪。”

肖若：“……”

“你哥送你的生日礼物，你就这么随随便便送给别人是吧？”肖战恨恨地问，“书包上的兔子是它妈妈，你怎么忍心让它们母子分离？”

“我没送人啊！”肖若大呼冤枉，“是它自己要离家出走，你看它头上那根绳子都没了。”

“还不是被你蹦掉的！那冰红茶呢？”肖战又问，“爸妈辛辛苦苦搬回家，你不喝可以给我喝。”

肖若抠着脑壳，“不是快递搬到家的吗？”

“你闭嘴。”

“……”

“好歹是个女孩子家，能不能矜持一点？初三这么关键，敢早恋你试试，”肖战说，“看我不把野小子的头拧掉！”

“谁早恋了……”肖若嘟囔着，“我想恋人家也恋不上我啊……”

“嘀咕什么呢？”

“没，我就是团结一下新同学啊哥，再说人家也没收我的冰红茶，我这不拿回来自己喝了吗！”

肖战微微一怔，“没收？”

“对啊，他说他自己有。”

肖战看向自己手中的饮料，“那这瓶……”

“是我自己买的。”

肖战转过身，看见身形瘦削的少年双手插兜站在那里，书包只背了一个肩膀，发带摘下来了，头发还有一点乱，发梢湿湿的，似乎刚去洗过脸，专属于中学生的少年气并没有那么强烈，因为被更厚重的疏离感掩盖住了。

少年看着他，目光始终有防备与审视的意味，仿佛一只小动物，在偷偷观察着与自己物种迥异的另一只。

错怪了人，肖战难免心虚，却还是问：“你刚怎么不说？”

“你太凶了，”小屁孩一秒变可怜，“我怕你打我。”

肖战：“……”

肖若立刻打抱不平，像一只护崽的母鸡：“哥你凶人家干什么？！”

“你闭嘴。”肖战忿忿，继而对那小孩说：“刚刚是我没搞清楚，对不起，饮料还给你。”

他把冰红茶还回去，少年却并未伸手来接。

“我没喝，”肖战没好气，“明天再赔你一瓶新的，行了吧？”

少年这才接过去了，说：“随便冤枉别人不好，你下次注意。”

肖战：“……”

“一博同学，你篮球打得真好！”花痴肖若全然无视白眼从左翻到右的哥哥，只顾拍马屁，“下次能不能教我？我也想学！”

“基本功没什么好教，”少年淡淡道，“我就是自学的。”

“哦。我昨天还看见你滑滑板了，特别帅，你会的真多！”

“会的不多，”少年似笑非笑瞟他一眼，“缝娃娃我就不会，没你男朋友厉害。”

“啊？他不是！”肖若差点跳起来，“他是我哥，叫肖战，我叫……”

“你叫肖若，我知道。”少年摆摆手，“先进去了。”

男生一走，肖若就兴奋地抱住他胳膊，快要激动哭了似的，“他才来两天，都没跟我说过话，但他记住了我的名字！！说明他在偷偷关注我对不对？”

肖战面无表情把人扯开，白眼又从右翻回左边，伸手提溜了一下妹妹脖子上挂着的胸卡：“说明你学生卡有名字的那一面朝外了。”

八点半下晚自习，空气潮湿沉闷，似乎要下雨了。

肖战回到家差不多快九点，渝城夏季酷热漫长，即便是在晚间，稍微走动也要汗流浃背，好在老妈提前煮好了绿豆汤放在冰箱里，肖战取出来准备牛饮一番，肖若却从房间里跑出来，拉着他说悄悄话。

“哥，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什么，”肖战问，“你爱豆塌房了？”

肖若拍了他一下，当然不是真生气，因为顾不上。

“王一博啊，他居然住咱家对门！”

“王一博是谁？”

“就是我们班那个打篮球超厉害超帅的新同学呀！”

肖战睁大眼睛，“不会吧？！”

“真的！放学他一直走在我前面，我亲眼看他进了对门那家。”

隔壁原本住着一对老夫妇，经常做面食送来给他们，人特别好，半年前被儿子接到北方去了，许久未回，怎么突然住进来一个小屁孩？

肖战正纳着闷，只听门外传来响动，像是有人从对面房间出来，他和肖若同时启动，跑到门口抢着看猫眼，肖若个子矮抢不过他，只能在一边心急火燎地问：“是不是一博出来了？啊？是不是是不是？”

“闭嘴。”肖战说，“不是他。”

是个胖胖的阿姨，看起来四十多岁，衣着很朴素，背一个有些褪色的帆布袋子，下楼去了。

难道是王一博妈妈？年纪似乎有点老。是奶奶或者姥姥？又太年轻。

“你们两个在干嘛？”

老妈在后头问，肖战反应快，立刻转身讪笑：“看看我爸回来没有。”

“你爸今天夜班不回家。”

“哦哦，”肖战反手指了指身后，“来新邻居啦？”

老妈当即换了一副慈祥怜爱的表情，叹息道：“就是个孩子，和若若差不多大，父母离异了，都在国外没回来，就把孩子一个人扔这，都不知道是怎么做爹妈的。”

“可我刚看见有个阿姨从对面出来。”肖战说。

“那是薛阿姨，他们家请的钟点工，负责给孩子买菜做饭。”老妈突然想起来，“诶对了，他好像也在你们学校上学吧？”

肖若立马举手：“是我同班同学，叫王一博！”

“那更好了，小孩子都排外，他是新来的可能会被欺负，你不准参与听到没？”老妈叮嘱道，“多团结同学，有机会喊他来家里吃饭。”

肖若精神抖擞地敬了个礼：“母后威武！保证完成任务！”

“什么乱七八糟的，”肖妈妈笑着说，“赶紧回屋做功课，完了早点睡，你们俩都是。”

肖战升入高中后，便不再和妹妹住一个房间了，但做功课两人还是一起，一来他可以辅导肖若，二来还能监督妹妹不在写作业的时候对着满抽屉的爱豆小卡流口水。

兄妹俩回到书桌前坐下，肖若竟然忧心忡忡起来，问他：“哥，这样的话，一博他其实只是一个人住，房子这么大，他晚上会不会害怕呀？”

肖战无语，“怎么着你还想去哄睡？给他唱‘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让你今夜很好眠’？”

肖若噗嗤一笑，说：“我毕竟是女孩子家，不方便。”

“呵，算你还有点性别认知。”

“但是哥，你可以！”

肖战：“……”

“你看你刚刚都唱出来了，特别温柔，特别治愈，狮子听了都能在你怀里睡着。”

“那就不是狮子，而是猪。”肖战一掌拍在妹妹的试卷上，怒斥：“写你的作业！”

天空中雷声阵阵，第一波雨水泼洒下来，伴随着大风，弄湿了他们放在桌前的课本。

肖战起身关窗。

那个时候，他，肖若，母亲，王一博，还有许许多多之后帮助或背刺他们的人都不曾想到，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