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同类

“怎么突然开始咳嗽了？”陆青青担心地问。

“前几天受了点风寒发了两天烧，咳，不碍事。”叶清秋背过身剧烈咳嗽几声，喑哑的嗓音透着虚弱无力。

“这叫什么话，非要烧坏脑袋才算碍事吗？”陆青青嘴上虽在嗔怪，右手却下意识贴上她单薄的后背，动作轻柔地替她顺气。

“最近天气转凉容易生病，青青你也要当心点身体，穿这么少怎么行呢？” 叶清秋纤而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指尖沿着手腕慢慢滑到手背，将微微蜷曲的五指温柔地包裹在冰冷的掌心之中。

陆青青呼吸一滞，抬眸对上叶清秋的目光，所有的感官瞬间沦陷在那双灿若琉璃的浅眸中。

明明对方的动作不存任何逾矩之意，只是作为室友出于友好的关心，她却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毫无征兆地沉沦在这温润细致的体贴中。

“青青？”

直到叶清秋出声打断，陆青青才猛地从呆滞中回过神，脸颊像是被火烧过一般直直红到后耳根。

叶清秋弯唇轻笑：“青青……怎么能这么可爱呢？”

陆青青微微一怔，似乎有一丝一缕微妙复杂的情绪融入周遭逐渐升高的温度。

宋维夏也曾说过她可爱，还给她起了个肉麻的昵称“小可爱”。陆青青只当是大明星爱开玩笑，没把那无聊话放心里去。

可叶清秋不一样。

她不像宋维夏性子活泼开朗，也不似方暮冬嚣张霸道肆意妄为，经常作出逾越边界的事。在日常的相处中，叶清秋谨慎克制，一丝不苟，仿佛一把刻度精确的尺，从不越过室友的界限。

可方才微笑着夸她可爱的叶清秋，似乎褪去了些往昔的温柔和煦，莫名透出一丝侵略性。

陆青青低下头不敢看她，磕磕绊绊地说：“不，不是，清秋你，你别开我玩笑了……”

心中的异样只浮起一瞬，便在叶清秋温柔似水的嗓音下消失殆尽：“好了，不逗你玩了。我给你去泡壶热茶暖暖身子。”

哪有让病人照顾健全人的道理？陆青青反应过来，连忙拦住她：“你身子虚千万别乱走动，我给你做驱寒的姜茶，你等我一会很快就好。”

“姜茶？”叶清秋眉心微不可见地跳了一下。

“对，姜茶有驱寒的效果，最适合得风寒的人了，”陆青青偷偷观察着叶清秋的表情，犹豫片刻动了动唇，“不过很多人讨厌姜的味道，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喜欢，”叶清秋毫不犹豫地出声，含着笑意朝她勾了勾唇，“那就麻烦青青了。”

“不，不麻烦。”

陆青青羞赧地笑了笑，转身跑向厨房，并未注意叶清秋走到玄关处悄悄弯腰的动作。

陆青青麻利地用刀切下几片姜扔进锅里，加大概三分之一的水，盖好盖子大火煮开然后转小火炖煮。

大约过了十分钟，厨房里弥漫开一股浓郁辛辣的姜味。陆青青戴着手套端着滚烫的姜茶走了出来，冲坐在沙发上看书的叶清秋喊道：“清秋，姜茶做好啦，快来喝吧。”

少女扬起的尾音如同清朗的风拂过耳畔，不轻不重地拨动了叶清秋内心深处的那根弦。

淡漠疏离的眼眸徐徐化作一滩春水，柔软专注地围裹陆青青的身影。

“我开动了。”

叶清秋慢条斯理地端起碗，不知为何指尖倏地一滞，手中的瓷碗重重掉落在地板上，姜黄汁液和瓷碎片洒落一地。

“怎，怎么会这样，怎么办啊，手痛不痛……”陆青青慌乱地握住叶清秋的手，声音因为紧张都有些变调。

叶清秋静静凝视着少女惊慌失措的面孔，纤长的手指悄然抚上对方发白的指尖。

“没事的，青青不要害怕，我没有受伤。”

“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放凉了再端上来，都是我的错……”

“怎么会呢，是我自己不好，”叶清秋语气温柔，没有丝毫的责备，反而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都怪我记性不好，先前有只手不小心擦破皮受了伤，虽然不怎么严重但……”

“你怎么不和我说呢？”陆青青心疼地捧起她的手。

“不想太麻烦你。”叶清秋垂下眼。

“这怎么能叫麻烦呢？”陆青青下意识地摇头。

“因为害怕你厌烦我，”叶清秋羽睫轻颤，唇角泛着苦涩，“我并不像你想象中那样的完美，没有人了解真实的我。”

“青青，你还记得方暮冬手上的伤吗？”

“是我做的。”

陆青青闻言怔住，久久没有缓过神。

如此完美仿佛天使一般的叶清秋，理所应当被全世界的爱意包裹的叶清秋，怎么可能做出那样可怕的事？

“十二岁的时候，我得了难以治愈的顽疾。在同龄人开开心心出去交友玩耍的时候，我只能躺在床上吃难吃的药，用小臂粗的针管扎进身体里输液，痛得生不如死。我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父亲一直在外面忙工作，陪着我的只有冷冰冰的机器。久而久之，我患上了心理疾病，医生认为是双相情感障碍。”

“我的大脑是完全失衡的，就好像有一只庞大恐怖的怪物疯狂追逐着我，就算我一直往前跑，它也一定能追上我。从那时起，我好像失去了得到幸福的资格。即使后来身体上的病治好了，心理上的病依旧存在。我以为父亲会理解我，可他根本不相信医生，以为我是为了哗众取宠故意伤害自己，不顾我的恐惧让人把我关进杂物间。”

叶清秋似乎在极力隐忍，可晦暗的浅眸依然不可抑制地透露出些许脆弱与挣扎。

“那里很黑，弥漫着一股怪味，还有老鼠窜来窜去……我求父亲放我出去，他告诉我，除非我‘好’起来，否则绝无可能让我出去丢人现眼。”

“可我怎么可能好的起来呢？”她缓缓抬起眸，对上陆青青凝重的眼神，“那时，我想到了死。”

陆青青的心脏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住，沉甸甸的喘不过气。她从未想过叶清秋光鲜亮丽的外表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不堪的过去，更未料到两人看似云泥之别的前半生竟有着惊人的重合。

过早丧失母爱仿佛肠胃破了一个大洞，无论往里面塞进多少食物都无法遏制日渐膨胀的食欲。

于是一部分人将希望投向了身边默不出声的父亲，乞求血脉相连的至亲为她添上一碗饱腹的白米饭。

然而端上来的，却是一碗掺了刀片的饭。

像乞丐一样饥饿的人往往顾不得挑剔大口大口吞咽入腹，结果浑身上下被刀片扎得鲜血淋漓。

陆青青的青春期充斥着无休止的霸凌和羞辱，叶清秋的青春期则是身心的双重折磨，以及来自血亲的致命打击。

原来那场永无止境的暴风雨下站着的从来不只有一个人。

“你不可以死，”陆青青注视着叶清秋晦暗的眼神，眼里散发出极为坚定的神采，“累了就去睡觉，饿了就去吃好吃的，难过就用力哭出来，人生应该是这样才对。”

“就算拯救不了当初的自己，至少我们还有当下和未来。”

温热急促的呼吸洒落在冰冷的指尖上，无意识撩拨着叶清秋内心深处最为脆弱的一隅。

胃部隐隐痉挛，一丝腥甜猛地冲上喉头，叶清秋推开陆青青的手，捂着嘴唇剧烈咳嗽起来。

“清秋……”

“我没事，”叶清秋出声打断，“我想回房间休息一会儿，青青你也早点去休息吧。”

陆青青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

叶清秋微不可见地捂住绞痛的胃部，扶着墙慢步回到了房间。

不动声色地锁上房门，确定外面不会有人听见任何声音，她几乎是奔也似的冲向浴室，跪在地上掀开马桶盖把胃里所有的汁液都呕了出来。

令人厌恶的姜味在嘴里挥之不去，叶清秋强撑着爬起身来到水池前，俯身掬起一把水不断冲洗着口腔，直到那股恶心的味道彻底消失。

浴室里安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叶清秋用沾了水的手掌抹开雾气氤氲的镜子，朦胧的镜面反射出一张苍白宁静的面容。

下一秒，镜子里的人勾起唇角，阴恻恻的眼神化作嘲讽的嗤笑。

“蠢货，这样做有什么用，值得吗？”

叶清秋平静地说：“你不该在舞会上出来的，你吓到她了。”

“是吗？可我不需要做一个卑劣的偷窥狂，就能轻而易举得到你梦寐以求的东西。你知道她有多诱人吗？就像姐姐一样……”

“闭嘴！”叶清秋的眼眸彻底覆上阴鸷，压抑许久的戾气在这一瞬间爆发，“她不是姐姐！姐姐已经死了！你给我滚开！滚开！”

“叶清秋，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这辈子你休想摆脱我……”镜子里拥有相同容貌的女人带着阴沉讥讽的笑意缓缓消失在了迷蒙的雾气中。

叶清秋捂住脸发出了痛苦的呜咽声。

陆青青收拾好碎片准备回屋休息。经过浴室的时候，脑海中似乎不经意掠过了什么，致使她的脚步蓦地一滞。

她转过身走进浴室，磨砂玻璃氤氲着水汽，似乎的确有人刚刚在这里洗过澡。

可是为什么一旁的镜子光洁一新，没有沾染半点水汽呢？

作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