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秋升来学校的时候,连景正蹲在走廊上抽烟,后者在看见他的身影时,拿打火机的手明显一僵,随即烦躁地将唇边的烟揉碎扔到了垃圾桶里。
他本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被那人冷漠的眼神堵了回去,悻悻地从衣摆上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污垢。
连景站在原地,目视许秋升从他身旁走过,跟着班主任一同走进了办公室。就在他想跟在许秋升身后一同进去时,险些被合上的门板拍了脸。他盯着冰冷的木门看了许久,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脖颈,转身继续趴在栏杆上抽烟。
约莫半小时后,许秋升黑沉着脸从里面走出来,迎面撞见他吞云吐雾的潇洒模样,心情顿时烦躁到了极点。
他视若无睹地从连景身旁走过,也一同无视了他那朝自己殷切微笑的脸庞。
连景见他出门,笑嘻嘻地贴了上去,问道:“许叔叔,怎么是你啊,我爹呢?”
“你爹有事,叫我来看看。”许秋升头也不会地说。他本想抽根烟,想到这里是学校,便收回了伸向裤兜的手。
“小叔,要抽烟啊?”连景从兜里掏出烟来递到他唇边,“我这儿有,不是什么好烟,你别嫌弃。”
许秋升将他的手挥开,径直往停车的方向走去。
“不抽。”
原本答应表哥来学校一趟,是出于对连景身世的同情,也是对表哥这幅事不关己的态度的气愤。没成想这孩子长到现在,长成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混混模样,那种什么也改变不了的无力感,使他莫名对自己也产生了厌恶情绪。
可他始终无法对连景置之不理,无论是为了琴姨,还是那个女人。
连景看着许秋升打开车门,自然地走到副驾驶位坐了下来,他系好安全带,拿过身旁的水瓶喝了口,等了许久才发现车子没有半点要发动的迹象。
他扭头看旁边的人,发现那人也正在看他,眼神中交织着复杂的感情。
“你还有事儿啊叔?”连景问。
“我不记得有邀请你上车来。”许秋升看着他,语气冰冷地说。
连景带着笑的脸庞僵了一瞬,随即撒娇道:“别这样叔,你来都来了,就带我走呗。”
许秋升无视了他的请求,将车熄了火,停在路边。
两根烟后,连景听着许秋升一连串的咳嗽声,无奈地叹了口气,顺从地下了车。
他站在驾驶位的窗户边,眼神里闪烁着无辜的光芒,“许叔,你带我回家吧。”
许秋升说:“你停课三天,回自己家好好反省,也顺便看看你父亲。”
连景一听到父亲,眼底不着痕迹地闪过一丝阴狠,低声道:“你也知道家里的情况,我不想回去,我想……跟你回家。”
许秋升看着他冷笑:“跟我回家?”
连景不迭点头。
“只怕我家里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他说着启动了车子。
连景见状忙扒在窗前,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
“别啊叔叔,我真没地儿去,你可怜可怜侄子,我保证乖乖的,你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让我给你当狗都行!”
许秋升都快被他气笑了,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我养只这样的狗干什么,到头来反噬自身。你还是回家去吧,三天后老老实实回去上课,我有空就去看你。”
“叔,求你了,你让我干什么都行,我真的保证不惹祸,我发誓!你让我吃屎我都吃!”
许秋升越听越离谱,连忙打断他的胡言乱语,无奈道:“想跟我回家?”
“嗯嗯嗯!”连景将头伸进车窗里,满眼期待。
“从这里走回去,我就答应你来这里暂住。”许秋升说完没等到连景的反应便扬长而去,留下错愕在原地的他望着消失的车影发呆。
对于这位长他九岁的小叔,连景心里一直存着一种隐秘的感情,这或许跟他童年的遭遇有关。
这种朦胧的感觉从孩童时期萌芽,成长到今日才让他彻底认清楚,这并不是对待亲人的依恋,而是一种倾慕。
他越是明确这一点,就越是惶恐,他怕被人发现,怕被许秋升发现,他不敢说,甚至连想一下都不敢。
这个给予了连景童年时期最多关爱的人,成了他青春期起就有的心病。
许秋升没想到他随口一句的刁难,连景却听进了心里,固执地从学校走了回去。二十公里的路程,等到家门口时,夜已经很深了。
许秋升刚洗完澡,正准备上床睡觉,门铃就在寂静午夜中突兀地响了起来。
他打开门,连景汗湿着脸站在门口,得意地冲着他笑。
“叔,我走回来了,说话算话啊。”
许秋升看着门外的人,心里五味杂陈,未等他反应过来,连景就从门缝挤了进来,大步往浴室的方向走去,伴随着一声巨响,将他的视线阻隔在了门外。
不一会儿,浑身湿透的连景从浴室走出来,用毛巾胡乱擦着头顶的水珠,对他叫道:“叔,我饿了。”
许秋升看着他岔着腿坐在沙发上的悠闲模样,心里顿时有些疑惑。走了将近二十里路,还能如此气定神闲,这小子不会在骗他吧?
连景喝了口水,侧头撞见正眯着眼睛打量自己的许秋升,心里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叔,我兜里半毛钱都没有,怎么可能打车回来啊?真是自己走回了来的,不信捏捏我的腿。”
“你最好没骗我。”
许秋升说完转身进了厨房,在冰箱里翻找半天后,发现一把仅剩的菠菜,对付着做了碗菠菜面。
很简单的一碗面,甚至没什么味道,连景却捧着碗吸溜得格外卖力,像是很久都没吃饱过的样子。
许秋升坐在连景对面,沉默地看着他吃完了一碗面,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于是起身又煮了半碗给他。
“你在家的时候都是怎么吃饭,你继母做吗?”许秋升问。
连景从碗里抬头:“只有我爸在家的时候会做。”
“——不过,我也会做饭,我妹妹也会,只是吃的差些,饿不着。”
连景说完,将碗筷收拾干净,起身问他:“叔,我今天睡哪里?”
许秋升将隔壁的空房间收拾妥帖,铺了崭新的被褥,临关灯前,他突然问道:“连景,我一直没问过你,关于你母亲的事情……你是不是全知道了?”
连景扶着门框的身形一顿,他沉默了良久,背对着他说:“小叔,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我觉得就算知道了也没关系。”
“那你怎么打算的?”
许秋升说完,突然觉得这个话题对一位十六岁的少年来说很不妥,说了声抱歉后,便转身离开。
前脚刚迈出屋门,许秋升感觉到一股沉重的力道撞上他的后背,连景的双手绕过腰腹紧紧缠绕在一起。
少年的呼吸急促而又灼热,许秋升感觉后背的某个地方有些湿润,他保持着轻微躬身的姿态,没有说话,只是这样静静站着,直到后背传来连景沉闷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小叔……”
“小叔,你收留我吧。”
许秋升站着没动,心里突然翻涌出一种莫名的悲伤,眼眶有些酸,他只好努力眨眼,好让这感觉消失。
“明天,去看看你妹妹吧。”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暗暗叹了口气说,“夜深了,先睡吧。”
许秋升帮连景关了卧室的灯,看着他将头缩进被子里,关上门离开了房间。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很久,脑海里乱成一团,于是起身进厨房倒了杯水,摸黑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发呆。
许秋升的表哥裴苗,并不是连景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他是其母亲改嫁时带来的孩子,他母亲因为受不了裴苗的暴力对待,在某天雨夜逃走了,将连景永远留在了裴家。
他并没因此受到冷落,也没有因此受到过白眼,正如裴苗对待亲生女儿的态度一样,在孩子落地后,他从未尽到过一丝做父亲的责任。无论是亲生还是养子,全部一股脑丢给了他的母亲照料,也就是许秋升的大姨李琴。
这个苦了一辈子的女人,好不容易送走嗜酒残暴的丈夫,在本该安享晚年的年纪,不得已照料一堆又一堆留给她的孩童。
她像是一个抚育孩子的工厂,长大了一个总会有新的一个送进来,直到她耗尽最后一点生命。
李琴死了,唯一对这些孩子好的人,也死了。
在李琴死后的第二年,裴苗娶了他的第三任妻子,一位比他小十岁的女人,他们婚后不久生下了一个女孩,这个家庭的第三个孩子。
妻子娘家家境殷实,两人生活虽有磕绊,过得却也算顺利。只是从那以后,对于前两个孩子,更加不管不顾到任其自生自灭的地步。
这种家庭环境造就了连景如今的性格,他甚至在很小的时候,就已显露出与裴苗的相似之处。
厌学、乖张,带着令所有长辈头痛的顽劣,除了李琴和许秋升,他几乎得不到任何人的好感,也从未听到过任何赞扬。
所有人都厌恶他,但在许秋升看来,他只是太寂寞了。在这个令所有人都讨厌的世界里,在没有奶奶的家中,他太寂寞了。
他拼命展示一切,将所有变糟,只是为了引起大人的关注,想让他们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哪怕一秒。
连景如今十六岁,初中毕业后上了一所中专技校,这已经是他第四次逃学了。许秋升清楚的意识到,如果再不对他进行管教,很快就会有第五次,第六次,甚至更多。
显然,连景回到裴苗那里,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加剧他的叛逆。
许秋升脑袋里此刻正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他不愿放任这个孩子走向黑暗,却也无法保证真的可以承担起这项艰巨的任务。
这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是所有变量的综合。
他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这一夜,许秋升睡得很不踏实,第二日天不亮就起了床。眼底乌青明显,苍白的脸庞更添了几分憔悴。
这一天是个雨天,灰白天空下的空气闷热异常,连景透过后视镜甚至能看见他下巴新冒出的胡渣,和那双无神的双眼。
“今天是礼拜三,要找你妹妹得去教导处——你记得你妹妹的班级吗?”许秋升问。
连景摇头:“我只知道,她读初一。”
连景没有手机,无法联系裴宣的班主任,两人只好在校门口停车,步行进校园寻找她的班级。
学校大门口,几位半大男孩正蹲在一旁,熟练地吞吐着手中的香烟,间或将一口浓痰肆意黏在地上。
许秋升小心避开那些恶心的障碍物,眼神正巧与其中一位相撞,那男孩眉头立马拧起来,扬声对他吼叫道:“看你妈什么呢?没他妈见过抽烟啊?!”
许秋升收回视线向校园里走去,无意与这些不懂事的孩子争吵,余光看见连景的身影走了过去,一脚将那男孩踹在地上。
“小逼崽子拽什么拽,刚刚骂谁呢?”说完将那男孩嘴里的烟拽掉扔到了垃圾桶里,拽着领子提到了许秋升面前,说,“跟他道歉!”
这些男孩不过是仗着人数在校园里作威作福,一旦出了校门,面对比他们强大的人,又变成了那个柔弱的同龄人小孩。
“对不起对不起!大哥饶了我吧,我真就随口一说……”
连景余怒未消,还想教训他们一下,被许秋升拦住了:“走吧,找萱萱要紧。”
连景松开男孩,跟在许秋升身后向保安亭走去。
看门的保安大爷是位七旬老汉,头发花白,说话时嘴里有些漏风。
许秋升问他初一年级在哪栋楼,老汉随手指了指,在登记表上签了名,就将两人放了进去。
校园很大,两人走了十几分钟才找到初一年级的办公室,见到裴宣时,许秋升整个人都恍惚了。
将近一米六的女孩穿着与身高严重不符的校服,整个人像是被这小了好几号的校服禁锢在里面,短发蓬乱打柳,整个脸显得灰扑扑的。
连景看着她怒道:“你怎么回事裴宣,我不是把钱给你让你去买校服的吗,你怎么还穿这一身儿?”
裴宣似乎是有些害怕这位长她几岁的大哥,含胸站在一旁,嗫嚅道:“充……充饭卡了……饭卡没钱了……”
许秋升心里一阵阵发紧,他给裴宣告了半天假,领着兄妹二人去离这不远的商场买了些日用品。
许秋升找了个家常小馆点了好些菜,他让两人在这里等着,快速跑去对面的ATM取了些现金。
他拿出五百块钱给裴宣,她却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样连连摆手。
“太多了……不用给我这么多钱的,我花不到。”
许秋升将钱放进日用品口袋,看着兄妹二人将饭碗扫得一干二净。
“女孩子身上有点钱不犯愁,况且你已经到青春期……”许秋升斟酌着用词,有些不好意思,“总会有花钱的地方,拿着防身。”
裴宣没说话,只低头扒拉着空掉的碗,轻微地点了点头。
“我去添饭。”
连景起身,拿着两个空碗去盛饭,许秋升趁机问她:“你哥平时都把钱给你吗?”
裴宣点头:“我哥混账,继母怕他犯浑,不敢不给他钱,所以他每次拿了,都会分给我一大半。”
“你继母每周给你多少?”许秋升问。
裴宣有些不好意思地捏着手指,声音乖巧又温和:“五块,其实也不少了,够我买支笔就行。”
许秋升心里泛起一阵酸楚,为了不在侄女面前失控,他佯装喝水向冰箱那边走去。
连景路过他身旁时,不经意间扫到了这一切,他装作不知道,在他面前指了指:“我想喝冰红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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