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奇玲一时有点窘迫。她不禁舔了舔嘴唇,看着窗外,思考着什么。
“你脸色不太好。”
“哦,昨晚没怎么睡好。”
“是因为想到今天要见到他了吗?”
奇玲没说话。安财倚着窗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将她耳边的一缕头发别到了耳后。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之举吓了一跳,慌乱地后退了一下,却撞到了一个蒙着白布的物件上。
一阵古怪的嗞嗞声冒了出来。奇玲脸色变得煞白,她和同样满脸惊色的安财对视了一眼。安财犹豫地走上前去,一下掀开了白布。一架老式的唱片机赫然显露,唱片机上有一张黑胶唱片在徐徐转动着。磁针在边缘上划着,发出了嗞嗞的声音。原来奇玲不小心撞到了唱片机的磁针。
“我当是什么呢,没想到他还是那么附庸风雅啊!”安财轻蔑地说。
奇玲定定地看着唱片上贴着的标签。柔美的乐声从磁针下蜿蜒流淌了出来,从这个房间飘忽了出去,像一个幽灵在空旷的别墅里游荡了开来。熟悉的乐声让她有些恍惚。
安财问道:“你听过?”
“‘间奏曲’。比才的《卡门》中的‘间奏曲’。”
“那个歌剧《卡门》?”“也是个芭蕾舞剧。”
安财有些刮目相看:“没想到你还是个古典音乐的大拿啊!”
“碰巧看过而已。”
两人正说着,听到外面一阵闷闷的脚步声上了楼梯。他们连忙回去,正巧管家和艾发也回来了。
“你们刚才听到脚步声了吗?”艾发迎上来问。
安财说:“听到了。是二娃吗?”
“我也不知道。刚才拿座机打了好几遍,手机没人接。”
餐厅的门是虚掩着的。艾发一把推开门,紧绷又期盼的面孔却一下松垮了下来。一个包着紫色紧身裙的身影背对着他们,是金梅回来了。
“哼!我就说吧,她还得回来。”管家轻笑了一声。
金梅转过身来。她精心打理过的卷发因为湿气太重,变成了水草样的一缕缕,黏在脸颊上。浓妆褪去了不少,显露出了黑眼圈和粗糙的毛孔,像件脱落了釉面的瓷器,只留下难堪的斑驳。
“这地方……根本就出不去。”她六神无主道,“信号不好叫不到车,我在路边站了好久,连出租车都没见到。”
管家有些幸灾乐祸道:“当然没车了,谁会来这儿拉活?金小姐要是想走的话只能搭车了。你问问他们,谁愿带你一程不?”
金梅乞求地看着客人们,可是没一人应答。
“我还得去准备甜点,就不奉陪了。”管家施施然走了出去。
“既然回来了,就把你的事说说吧。我就不信你能没点故事!”安财说。
“我说了,我没有……”金梅无力地说。
奇玲扒拉了一下手提包又放了回去,坐定在位子上,细细地抿了一口水,咽了下去。
“我来替你起个头吧。”奇玲再也看不下去了,直截了当道,“我在大学时就认识你了。至于二娃,他不是你的初恋么?”
墙上那幅画中的女人仿佛一下来了精神,眼神明亮了起来,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有趣的人。楼下的房间里,唱片机上的黑胶唱片还在转悠着。磁针划着的圈子越来越小,直至走到最里的一圈。
间奏曲戛然而止,磁针也抬了起来,自动回到了原位上。记忆是有选择性的,人们总是记住想记住的,忘记想忘记的。然而坏的记忆总是如影随形,潜伏在幸福的余光不曾照到的角落里,就等某一天伺机出现,挖苦你、羞辱你,报复你的刻意遗忘。
金梅木然地看着奇玲的嘴唇开开合合,那些言语正粗暴地将她在众人面前扒光,而她无处可逃。
“我求你……别说了……”金梅走到桌边。她亟须找到一处支点,支撑她脆弱的身躯和意志。
“好,金梅儿,那你就别装了。”奇玲说。
安财有些诧异。如此的冷漠生硬似乎不该出现在这个一开始温柔羞涩的女孩身上。
金梅的表情痛苦地纠结了起来,奇玲提及的那个名字刺痛了她。她看着桌上的一大捧玫瑰花,红色美得那么不真切,越是灿然,越易凋零。她曾经也有过娇艳的时刻,却在青春还未走完全部历程时,就提前凋零了。
她最终选择了投降:“我的事我自己说。我的本名是叫金梅,遇见二娃的时候,其实是我特别脆弱的时候……”
人生的转折往往来得平淡无奇。大学开学第一天,金梅走向了舞蹈社的招新摊位,不会想到这个选择成了改变一生的转折……。
金梅和奇玲的故事也说完后安财其实也有问题还想问金梅。但想了想,还是顾及了她一点面子,就没说什么。
安财烦躁了起来:“我真不知道留在这里还有何意义。我早就想走了!你们有人要一起走吗?”
“我也想走了。”茜草说。
“哎我说,你们不想等这小子来了,好好教训他一顿吗?让他赔钱啊!”艾发急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有几人在等与不等、见与不见中徘徊着。
“都这么久了,明显又是一去不复返了。”茜草说。
艾发不死心地问安财:“你呢,老弟?走还是留?”
安财苦笑了一下,转头问起了奇玲:“走吗?”
“嗯……”奇玲犹豫了一下,“我听大家的吧。”眼看着众人的意见要一边倒地选择离开,艾发越发着急了:“他怎么还没回来?管家呢?管家!”
又是砰的一声,一串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管家推门进来:“你们要走了?”
“那球货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艾发拍着桌子问。
“是啊,再不回来我们要走了,都耗这么久了。”安财也说。
茜草建议道:“管家,要不你再给他打个电话?”
“我也着急啊,他工资还没给我呢!我刚才打了好几个电话,他都没接。”管家为难地说。
“我不管了,反正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张宣拎起包又要往门外去。
除了艾发,其他几人也纷纷开始收拾东西了。
“等一下!”管家突然喊道,“他……他可能有东西想给你们。我也不知道现在就拿出来合不合适。”
“你早干吗了?赶紧拿出来!”安财说。
管家为难道:“可他说了要等他亲自来给。如果我不严格按照他的要求办事,最后一个月的工资都不会给我了。”“你现在不给我们,信不信我们把你打得走不出这道门?”艾发攥着拳头说。
“信信,我信!唉,算了,那就给你们吧。”
管家走到落地钟前,打开了玻璃罩,掀开了表盘,从里面掏出一叠信件。信件一拿出来,落地钟的指针就恢复了正常,走动了起来。
管家将五封信依次排开放在餐桌上。信封上分别手写着五位客人的名字,笔迹像蝌蚪爬,歪歪扭扭难看得很。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着急要走了。五只手纷纷伸向桌面,拿走了属于各自的信封。太湖的湖面依旧波澜不惊,与公路齐平的水面从车窗外滑过。奇玲心不在焉地开着车,看着窗外。刚刚那些细微的表情和容易忽视的小动作都一个不落地被她默默收进了心里,此时就倒映在车窗上。
看了信之后,艾发第一个就冲出门去了。金梅跟着他,要搭他的车走。茜草神情恍惚地离开,胸针都忘在了饭桌上。安财在屋里屋外到处寻找手机信号未果,最后不耐烦地问奇玲要不要一起走。
现在安财的车就行驶在她前方,开得飞快。那座凌空岔出的长桥又在远处出现了,再有几分钟奇玲就会开到那里。
别墅里的古怪太多,她心里的疑惑从未散去。奇玲相信其他人也同自己一样,只是那些信上的内容暂时让他们把疑惑都抛在了脑后。
远处的长桥就仿佛一道分界线。直觉告诉她,一旦过了那座桥,她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知道真相了。毕竟她等待了这么多年,超强意志的忍耐和守口如瓶换来的绝不该只有书信上的那一点。
她不喜欢无言的结局,她不甘心。
眼见着安财的车已经将她甩下了一大截,奇玲突然打转方向,掉头开了回去。
白马别墅里死一般的寂静。奇玲的平底鞋在铺着地毯的楼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二楼餐厅。
她站在门外,看到管家倚着餐桌,背对着她,桌边放着手机和一个半满的酒杯。他仰头把什么吃下了肚,又喝了一大口酒。那种烟熏的味道又蹿入了她的口鼻。
奇玲敲了敲门。管家的身子抖动了一下,转过身来,见是她,赶忙把手机收进了口袋里。
“奇小姐,你怎么回来了?”
“我好像落了东西。”
“落了什么?”
奇玲走了进去,将手提包放在了餐桌上。她东看西看,手指摸过墙上的壁纸,沿着四周走了一圈,又在桌子底下看了看。
“奇小姐,你到底在找什么?”
“在找窃听器。”
“窃听器?怎么可能会有窃听器?”
“没有窃听器?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们要走的?”
“你说啥?我没听懂。”
“就刚才,你一进来就问我们是不是要走了。可你明明之前是在外面,怎么会知道我们在商量要走的事?”“哦,那个呀……我猜的。艾老板的声音那么大,整栋楼都能听到他的大嗓门,呵呵呵。”
“奇小姐……”她的背后响起了管家阴沉的声音。
“我早该注意到这画不对劲了。为什么监视我们?”
奇玲慢慢转过身来,正视着管家。直到现在,她才有空注意到管家那令人生厌的相貌。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啊!灰白得毫无生气,皮肤薄得像蜡纸。凹陷的脸颊两侧,青红的血管蜿蜒至耳边。一双突兀的眼睛像鱼泡一样,悬在稀疏的眉毛下。双眉间有一道深刻的纹路,加重了他那阴鹜的表情。他的头发倒是浓密得出奇,像整齐的稻草一样扣在头顶上。而黑色西装极不合身,套在骨瘦如柴的身躯上晃晃荡荡的。身上还散发着一股沉重的酒味。
多么奇怪啊!在奇玲的记忆中,这个管家的面容是如此模糊,她竟从未注意过他。她敢打赌,其他几人肯定也没注意过他。
“是我老板要我看着你们的。老板的意思我哪敢瞎猜?”
管家向前了一步,奇玲不禁后退着,撞到了酒柜上,退无可退。他的面孔几乎要贴到她的鼻子跟前了,那双青灰色的鱼泡眼睛在大胆地探究她、审视她。
奇玲一闪身,推开了管家。
“你怕我?”他讪讪地问。
奇玲答非所问:“你不是要辞职了吗?还替他那么卖力?二娃他就在这里,对不对?”
“他不在这儿。”
“他肯定在这儿!我总有种感觉,他就藏在什么地方!”
管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半晌,他干涩的嘴唇裂开了,露出了一排黑黄细密的牙齿:“呵呵,奇小姐,你不是已经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你还回来做什么呢?”
“他已经死了!”管家咬牙切齿道,“对你们来说,他早就已经死了。有谁真的在意他?你们都盼着他死不是吗?哈哈哈!”
奇玲看了一眼手机,这时竟然有了一格信号。在管家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她拨了出去。
管家的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亮着。奇玲把手机翻转了过来,屏幕上显示的正是先前他用她的手机拨过的、二娃的号码!
“真的是你……” 奇玲呆呆地看着他。
奇玲走过去,拖出了一把椅子,坐在了他旁边。
“连你也认不出我来了吗?我以为至少你应该能。”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奇玲并没有注意对方话里有话,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了。
“变成什么样?这样吗?”他那骨瘦嶙峋的手摸到了头发上,一把扯了下来。
奇玲尖叫了起来。他光溜溜的头顶上泛着瘆人的寒光,稀疏的几根毛发也都是灰白的。
“你……你生病了?”
二娃戴上假发,惨笑道:“肺癌。我还不到四十。”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直到这一刻,奇玲才敢完全确定,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的确就是二娃!
“所以你才要把财产都留给我们?那是你的遗嘱?”奇玲虽然没看到其他人的信,但单凭自己信中的内容和其他人的反应,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算是吧。”
“为什么都给了我们?是因为愧疚?你在为骗了大家而赎罪?”
这个世上不经赎罪就得到的宽恕好像还不存在。这个动机来解释费可散尽家财的举动,似乎是很合理的。
谁知二娃却哈哈大笑起来。他反问道:“赎罪?我需要赎罪吗?”
“不该吗?”
“你真觉得我骗了他们?我不过是问他们借了一点钱罢了。都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来的,我可从来没有主动要过。”
“你的意思是你没骗过人?”
“如果我骗了他们,那他们算什么呢?他们一个个,哪个不是希望从我身上得到更多?
“……我还是得叫你一声爸,毕竟你仍是孩子的姥爷。日隆的事我也很抱歉。但你肯定清楚,她的死并不是我一手造成的……我给孩子留了2亿美元的信托基金,你是执行人。另外这张银行卡密码是日隆的生日,上面有5千万人民币的现金,给你的。过去你投资在我身上的钱,现在我都加倍还给你了。”
艾发突然明白他愤怒的原因了。因为他下意识里第一反应仍是相信二娃,相信自己再次有了天上掉馅饼的好运。更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二娃在信上写的都是真的。
“亲爱的奇玲:在学校的时候,你是那么害羞的人,我只记得在一次酒会上和你说过一些话。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真正能陪你走到最后的人,未必是最亲近的人。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在默默关注我。就为了你不曾说出口的话,我想将我最喜爱的一件东西——白马别墅送给你。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能回到当初,也许我会留意你的。再见。二娃。”
她还得再掂量掂量。
这时,一个电话进来了,是程安财来的。她迟疑了一下,按下了接听键。
前方的公路笔直得一眼可以望到尽头。她的车向着尽头那灯火辉煌的城市开去了。二种倚着门框,看着奇玲离去的背影。他也许在盼望她回头看他一眼,却也矛盾地觉得还是就这样分别最好。他走下台阶,绕着白马喷泉慢慢走着,黑布鞋在碎石子地上蹭出了沙沙的响声。喷泉依旧干涸,雕塑依旧沉默。
客人们的语气、表情,夸大其词,或是暗自神伤,言语间的激烈和喟然,还有难辨虚实的泪水和悔恨……一个平凡的人生是不会引起诸多感慨的。但愿奇玲能将这些需要细心体会的玄妙、这些足有分量的细节都记录下来。
毕竟对和自己相似的人,人都会有种惺惺相惜的好感。他暗暗赞叹她的聪慧和坚定,和在不同人的面前自然而然表现出的不同样貌。在奇玲瘦小的身躯里隐藏着一簇火苗,就像一个能量的核心,为她提供了冷酷与精于算计的品质。她普通的外表下掩盖的是倔强和骄傲的性子。咱二种就像有着灵敏鼻子的猎犬。真的死而无憾了吗?可是为何他心里还有一处惆怅没有释放?他回溯着这个遗憾的源头在哪儿。原来就从奇玲问他有没有想过从头再来开始,她在一个将死之人的心里种下了一粒种子。以至于他不断地在想,他的人生是否还有改变的可能。他不断地想,想得筋疲力尽,想得仇恨起时间不够用,想得本已释然和平静的心态又起了波澜。这一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了,无法回答的遗憾竟比癌症更折磨他。
他摇摇晃晃地跪在了地上。碎石子硌得他的膝盖生疼,可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看着那尊白马喷泉的雕塑翻转了九十度。他眨了眨眼睛,发现灰蒙蒙的天空逐渐清朗,露出了蓝色。一列绿皮火车从他的视线里飞驰而过,一个少年从堆着煤渣的车顶上跳了下来。
少年的双脚踩在了满是碎石子的地上,结实地跺了两脚。他将走向的道路,四周可能如戈壁一样荒凉。可是谁在乎呢?一颗年轻的心里,未来总是被幻想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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