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群在香港登船之前,香港站的任站长亲自敲响他旅馆房间的门,送来一封加急电报。任站长遣退所有手下,又再三检查了旅馆房间,确认安全之后,才把那一纸电文送到他手里。陈默群不明就里,但他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事。“重庆急电,你返沪行程信息已被泄露,日本人定会在码头守株待兔。重庆的意思,这也是个打入日方内部的好机会。”『此次泄密源或为上海站内部,故成功潜入后,宪兵队话务员宋立成暂为你联络人。后续事务重庆方面会尽快通知。』电文的落款人是周耀庭。陈默群看完之后折好电文,只说:“我要直接和戴老板通电话。”任站长看了眼手表:“老陈,这怕是来不及了,五分钟后你就得出发。”陈默群咬着牙:“没有计划没有情报,我就这么回去?你们怎么知道日本人不会直接杀了我?况且宋立成之前在上海站只是个无名小卒,就算他是重庆方面安插在上海站的眼线,也没有做我联络人的资格。代号、密码本、联络频段我都不知道,谈什么潜伏?重庆这是让我去送死!”“老陈,你我都清楚,对于大鱼,能为我所用自然是最好。你是搞情报出身,这点道理不会不懂。我会和重庆继续联络,如果上海站暂时靠不住,我这里会派人成为你的联络员。”任站长拿出另一样东西递给陈默群:“戴老板签发给你的任命书,放心吧。”陈默群不情不愿接了这封电报,这个任务来的太过突然,敌后任务本就凶险,可上海那边又没有接应,他不想孤身踏进那片看不见尽头的泥潭。他在船上一直在想电文里的内容:“泄密源或为上海站。”是王世安?还是顾慎言?远走重庆这几年,他倒也没完全断了和上海的联系,某个毛头小子的信里把上海发生的事描述得事无巨细,这也让他对上海站的形式有了些推测。如果是王世安,他想,这人是怕官位不保,为了保住乌纱帽开始不择手段了。如果是顾慎言干的,那他就是潜伏在上海站的那位“邮差”,是怕自己回去对共党的情报工作不利。不管是谁,他并不介意借此机会排除异己,毕竟拜泄密的那位所赐,他落得现在这个境地。船靠岸的那天,陈默群算是做好了心理建设,他甚至已经想好如果日本人对他用刑,他要到哪一步的时候低头才显得最可靠。不过事实情况比他预料的要好一点,日本人“客气”地把他带了回去。被带离码头的时候,他看到码头大门附近停了辆车,在人流里有些扎眼。陈默群多看了两眼,他隐约看到坐在车里的人好像是,林楠笙。啧,小子没出息,又是一副要哭的样子。他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陈默群想,不管怎么样,要再和他见一面。事情进行的还算顺利,在他毫不客气地倒掉那杯茶,而对方竟然表示可以让他走的时候,陈默群就已经猜到了他们的算盘:这个日本人断定自己还会回来。不过他担心的倒是自己回来之后的事,他们从自己嘴里听到什么才会真的相信他“投诚”了呢?陈默群走在宪兵司令部的走廊上思考这些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陈站长!陈站长!”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宪兵端枪警戒,陈默群抬眼看去,对方竟然是宋立成。宋立成一路小跑过来,对着他身后的宪兵点头哈腰:“我认识,我认识,这是我的老上司。”陈默群挑眉看他:“小宋?你倒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去处。”“哟,难为站长还记得我。看您说的,世道这么乱,咱总得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陈默群毫不客气地拎起领子给人掼倒墙上:“所以你就来给日本人当狗?”“站长,您、您不是也来了么?”陈默群一个巴掌扇过去,贴在他耳边:“别把我和你们相提并论。”接着把人一推,大步流星地走了。宋立成揉揉脸,大骂道:“呸,成天端着架子装腔作势给谁看。”陈默群走出宪兵司令部的大门好远,才从兜里拿出刚刚宋立成塞进来的纸条,上面写着:恒元旅社 201,上午十点。他准时到了,宋立成已经在等他。年轻人也不和他寒暄,说自己只算个传话的,日本人昨天半夜炸了忠义救国军的联络站,上海站已经把这件事归咎在你头上,之后重庆或许会配合发布对针对你的刺杀行动。还有,重庆已通知北平站和青岛站,他们已经做好相应的准备。陈默群点点头,北平站和青岛站情报网的铺陈都有他的手笔,抛出去这两块肉,日本人会相信他的『诚意』。“你的代号是守林人,之后会有专人做你的联络员。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带他见你,密码本和频段都会由他交给你。陈站长,保重。”走到门口,宋立成又回头:“说起来,站长您还得谢谢我。如果不是我接到了那通电话,您现在,又是什么样子呢?”陈默群冷笑了声:“放心,不会亏待你的。”“对了——”他叫住要关门离开的男人:“那通电话,是谁打的?”宋立成看着他,笑了:“您这就是在为难我了。何况,聪慧如您,怎么会想不到是谁呢?”“再见,守林人。”伴随着关门声,守林人这三个字被硬塞到陈默群掌中。他被迫接受了自己的代号,不得不完成剩下的戏码。待宋立成离开后半小时,陈默群出门去找上海站的联络点。做戏要全套,现在只剩他狼狈地从上海站逃走这场戏没开演了。而且,三年过去,他也想见见林楠笙。他知道自己的联络员不会是上海站的人,下次再见到林楠笙,就不知道是何光景、是何立场了。他从旅馆的百叶窗望出去,青涩的小子看着成熟不少,行头也像样许多,可是——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林楠笙带了人来』这件事像一根刺狠狠扎进他的心里,他不知道这是林楠笙自己的意思还是王世安或者顾慎言安排的。可林楠笙实在太了解他,没等他把火发出来,年轻人就自己拆了枪放在他面前,然后绕过茶几,单膝跪在他身边,温热的掌心覆在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斩钉截铁地说:“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您。”林楠笙看着他,男人和三年前并没有什么变化。他不知道陈默群在重庆三年过得如何,陈默群甚少给他回信,即使回了,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勿须来信』。现在他不用再寄情于那短短的信纸,只要把这件事情解决,一切都可以回到从前。『跟我回去吧』他在心里这样说,三年太长,他还有太多太多话想和陈默群说——“老陈,”他握住那只手:“如果你相信我,就跟我回去,只要把这件事说清—”陈默群低头看他,年轻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重庆阴寒冬季里难得的温暖日光。他何尝不想把这件事化解在三言两语间,可事实注定,他说不清、也回不去了。男人沉默半晌,伸手拽过林楠笙的领子,用一枚亲吻锁住了年轻人所有要出口的话。“说不清楚了。”一句叹息落在林楠笙耳里。林楠笙莫名心慌意乱,这一声轻叹像是离别的前奏。他下意识紧紧攥住陈默群的手腕:“还没试过,你怎么就——”“林楠笙,”伴着敲门声,陈默群打断了他的话。“......别叫我失望。”陈默群留给他这样一句话,然后拿起了茶几上的枪。可惜,陈默群在踏出那扇门的时候想,桂花快要见底了,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林楠笙再要些。就算还有机会见面,林楠笙也不会再塞一包给他了。二陈默群从不在人前表露自己的喜好,可他偏偏挑了林楠笙在自己身边。他好像忽略了年轻人一双眼总能发现最隐蔽、最细枝末节的证据。于是在那一双眼里,『陈默群』这个单薄苍白的名字渐渐被染上缤纷的色彩:茶叶只喝凤凰单枞,裁缝只找董家度的王师傅,四季最爱秋天,至于原因——林楠笙给站长茶杯里撒进一把干桂花。茶杯被送到男人的办公桌上。陈默群以为是秘书,头也没抬,敲敲手边示意放下之后赶紧走人。但林楠笙落了茶杯,却迟迟没有离开。陈默群停了手中的笔,眉都皱起来,可抬起头,发现来人是林楠笙。林楠笙一副丝毫没看出他不悦的样子,把茶水推到他手边。馥郁的桂花裹着茶香扑进陈默群的鼻腔里。“今年的新桂,您尝尝。”“你怎么来了?”“前几天听您念了一句这批茶叶差了点,正巧母亲寄来自己晾的桂花,送来给您调剂一下。”他连着几次看见陈默群在进门之前会在门口那颗桂花树下停驻脚步,桂花馥郁的香气刚好可以陪他走过一楼阴冷的长廊。于是大胆的年轻人把盛着桂花的白瓷小罐推到他面前。陈默群看着他,眉头并没有舒展。男人盖好了手中的钢笔,靠在高阔的椅背。陈默群觉得自己的领地被僭越了,可林楠笙心中想的是如果要迈进他的领地,这件事他迟早要面对。“林楠笙,当初我在南京选了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您需要一双眼睛,帮您盯着那些不安分的人。”“那你就把眼睛放到该看的地方去。你不需要分神去注意没用的事。”陈默群伸手去拿那个白瓷小罐,抬手就想摔出去。可刚抬起手,手腕就被林楠笙一把攥住了。“放开!”在他面前一向乖顺的年轻人这时候突然叛逆了起来,林楠笙紧紧握着他的手腕,他说:“站长,这不是没用的事。”“站长,陈默群,”林楠笙突然郑重地叫了他的名字,在陈默群决定掏枪之前,年轻人的话语涌进耳里:“在我眼里,你的事也很重要。你的一切......对我而言都很重要。”陈默群的手腕在林楠笙掌间,林楠笙摸得到他的脉搏,男人的脉搏平缓,他刚才那一番滚烫的、从心里泵出的话就像是扔进西湖的一颗冰冷的、小小的石子,在陈默群心里只荡漾出两圈淡淡的涟漪。陈默群确实有些讶异,可也仅仅是讶异。他并非没有收到过示好,女人的、男人的,可这些风流韵事几乎都被时光磨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他盯着林楠笙的眼睛,锐利的目光几乎要把林楠笙的灵魂都剖开,他想从年轻人身上看到的算计、图谋、利用,一个都没有浮现出来。真是太糟了,陈默群想。他叹了口气,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只当年轻人涉世未深,自己待他稍微特别一点,便觉得自己有了叩响他心门的特权。“幼稚。”陈默群嘴上骂着,手里却松了力道。他想,是时候带着他去地下室看看了,既然林楠笙看不清他的面目,就用血泼一泼,让他看清楚,想要长命,就别来招惹自己。可林楠笙看不到他心里想的这些,他只觉得自己离陈默群的领地又近了一步。年轻人立刻松了手,站直身子,弯起一双清澈的眼,笑道:“家母年迈,摘晾桂花不容易,谢谢站长体恤。”“没别的事就走。”陈默群挥手赶人。“那我就不打扰您了。”陈默群看着他关门离开。小子自以为得逞一次,之前的叛逆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是这一副像绵羊一般的乖顺样子。他喝了一口被林楠笙加了料的茶,又看了看桌上的白瓷小罐。“味道还不错。”『味道还不错』在很久以后,他破了例,俯身去吻林楠笙嘴唇的时候,他也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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