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

面前的人走了几步停了下来，顾魏站在原地等了两秒，陈烁还是站在两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看过来的眼神落在自己脸上，却又像目光落空愣怔住。

顾魏往前走了一步，身子往前倾了倾，夹着烟的手拍了拍陈烁刚取下来拿在手里的红色头盔，又抬起来，烟味从顾魏的指尖窜进陈烁的鼻子里。

顾魏看见陈烁的眼睛转了转，视线往下挪到他的手上，皱了皱眉。

“不抽？”

陈烁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嗯了一声，“你之前也没抽过。”

顾魏笑着把烟扔在地上拿鞋尖碾了碾，“我不抽，就是闻闻烟味。”

脚挪开，顾魏还没弯腰去捡，站在面前的人先一步蹲了下来，把刚才顾魏扔在地上的烟头捡了起来，走了两步扔到旁边的垃圾桶，又走回来站到顾魏的面前。

“你这是闻二手烟，对身体不好。”

陈烁说完又垂下头，手指抓着头盔，不断地去揪头盔上的那快灰不溜秋的布。

顾魏伸手从陈烁的手里拿过来，“可以载人吗，这车？”

“嗯？”陈烁终于抬起头来，看自己被磨得很旧的头盔，在顾魏的手里打转。

“没坐过，好奇。”

陈烁也不知道为什么，顾魏对他总有很奇怪的影响，几分钟前他还站在那里觉得很难过，但现在顾魏两句话就让他之前的情绪都没有了，顺着顾魏的话去回答。

顾魏的长腿已经跨坐在那辆已经很有年头的电瓶车上，冲陈烁扬头，让陈烁坐上来。但陈烁拿着头盔跟顾魏讲，不带头盔上路很危险。

顾魏把头盔往陈烁的脑袋上一按说你别废话，这玩意我不戴，然后顾魏就伸长腿跨坐在上面，冲陈烁扬下巴。

“这样很危险。”

陈烁还是在顾魏有些不耐烦的眼神下，说完了整句话，但顾魏只是在陈烁也跨上来的时候搂住他的腰，脑袋搁在陈烁的肩膀上，“死可以，别把我腿摔断了。”

陈烁转过头来瞪着他，瞪了几秒钟，“呸呸呸，别乱说话。”

“去哪儿啊？”

“随便吧，赶紧骑着走，小红帽。”

陈烁就骑着车，骑得很慢，怕把顾魏摔着，怕风太大把顾魏吹着，怕从来没坐过电瓶车的顾魏觉得难受。

但顾魏只是一直在他身后，身体趴在他的背上，手松松垮垮地搂着他的腰。

顾魏换了香水，像苹青果的汁，陈烁以前从来没在顾魏的身上闻到过，和已经散得很淡的烟味混在一起，陈烁又觉得也很好闻。

天慢慢地全都黑了下来，顾魏趴在陈烁的肩头，看没有遮挡的街道和黑夜里前方的夜景。自行车和电瓶车不断地从很近的身边擦过，稍不注意就会撞上，是顾魏不熟悉的嘈杂生活。

和陈烁一样，很踏实的生活的气息。

明明深秋的夜里，风吹在身上已经有些凉，但顾魏却眯着眼睛感受慢悠悠的凉风从脸上从耳边吹过，带着熟悉的陈烁身上的味道。

干净的廉价洗衣粉的味道和陈烁身上热气腾腾的生活的味道。

街边的路灯渐渐变少，远处是已经亮着灯的雷峰塔，远远地看过去很小。

陈烁把电瓶车停在路边，一只脚撑在地上，脸不敢侧过去，只用余光看着顾魏问道，“去...去逛一逛吗？我不知道去哪儿。”

顾魏把头抬起来，踩着地跨了下去。

西湖顾魏经常来，湖边能看到落日的餐厅顾魏光顾过很多次，但顾魏从来没有过和什么人在西湖边散步的经验。

“教练会带我们来这里跑步练体能，我觉得很漂亮。”

看顾魏没说话，陈烁又接着说道，“很多人在桥上拍照，我跑步的时候经常看见。”

“你从早跑到晚，还专门去跑步？”

“那....那不一样，”陈烁挠了挠头，“我以前不跑，教练说得训练，干活和锻炼是不一样的。”

说完，陈烁突然闭上了嘴，他明明在见到顾魏前，反反复复在心里问过顾魏很多次，为什么要这样做，但真的见到顾魏，这么长的时间里，陈烁一次也没有想起来过要质问顾魏。

“为什么把我删了啊？”

陈烁停下来，被顾魏留在身后。

他的声音很小，陈烁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问顾魏，还是希望顾魏并没有听见。

但顾魏只是回头，朝落在后方的陈烁示意他跟上。长桥的中间有个小亭子，不知是时间晚还是这里平常就没什么人，亭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顾魏停下来，趴在亭子的栏杆上，湖面的风吹过来，把顾魏黑色的风衣衣角朝后吹起。陈烁看着顾魏精致的侧脸，看顾魏一条腿跪在长椅上，细细的脚踝露在空气里，轻轻地翘着。

陈烁那些想说的话、想问的问题在这一刻好像都变得不重要，总要把问题弄清楚问到底的陈烁，第一次产生出一种也许知道与否都不重要的感慨。

“陈烁，”顾魏趴在那里，偏了偏头，脸压在胳膊上，那双明明淡漠却看谁都像深情的好看的眼睛，在黑夜里亮闪闪地看着陈烁，“想喝酒。”

陈烁后来很久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跑到周围的便利店买了店里最贵的啤酒和纸杯，又跑回刚才顾魏趴着的地方，但陈烁却一直记得，在跑回去的路上他有多么地着急和焦虑，害怕等待他的不过是一片漆黑的他一个人跑过很多次的空荡的凉亭。

但顾魏还在那里，换了个姿势坐在长凳上，一只手搭在栏杆那里，看着远处像有无穷无尽的心事。

天空里有城市里很难看到的亮闪闪的星星和一小牙的月亮，顾魏端着纸杯冲陈烁笑，指了指突然飞到湖面的白鹭，“当鸟真好，可以飞。”

被顾魏勒令不准喝酒的陈烁，安静地点了点，“你想飞，也可以飞。”

顾魏突然大声地笑了起来，和平时很不一样的有些放荡的笑，然后有些凉的食指点了点陈烁的额头，“怎么飞，从悬崖上跳下去吗？”

陈烁摇摇头，想电视上那些有钱人玩的滑翔伞和各种他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和鸟也一样，在天上飞。

顾魏一个人坐着慢悠悠地喝，灯全部熄灭的时候，顾魏站起来叫陈烁回家。

陈烁想先送顾魏回家，但顾魏却坚持要去陈烁家取车。但真的到了陈烁家门口的时候，顾魏却抬脚走进杜丽莎给陈烁留的那扇门。

一楼用于经营的桌椅都被收拾了起来，陈烁跟在顾魏身后护着他，怕顾魏在漆黑的房间里把自己给碰着。

但顾魏环视了一圈，走到楼梯那里，“你房间在哪里？”

从顾魏走进他家的那一刻起，这一晚上遗忘掉的窘迫又冒了出来，他不知道顾魏为什么会走进来，也不知道为什么顾魏会问他房间在哪里。

但陈烁抿了抿唇，指了指楼上，“我和舅舅睡一间房。”

顾魏轻不可察地笑了下，抬脚往楼上走。皮鞋踩在木质的楼梯上，发出有些响的声音，陈烁一手扶在顾魏身侧的栏杆上，怕有些走不稳的顾魏从楼梯上掉下来。

二楼只有一个房间，陈烁怕吵醒人，轻轻地拉开房门。房间很小，隔着没那么遮光的窗帘透进来，城市里的灯把这间狭窄又拥挤的房间在黑夜里都照得有些亮。

顾魏像没什么感觉，走到空着的那张床边，伸手把风衣脱掉扔给站在身后的陈烁。他倒在陈烁的床上，身体被酒精控制地有些麻痹，顾魏仰着头看站在床边不知所措的陈烁。

“过来睡觉。”

那张床很小，顾魏从有记忆以来，即使是那间让他很难受的黑漆漆的房间，他也没睡过这么小的床。他甚至从来没在这样小的房间里待过。

陈烁把顾魏的风衣挂在旁边，蹲在地上，伸手去把早上叠好的被子抖开，“那你睡我的床，我出去睡。”

“你睡里面，我等会儿就走。”

陈烁依然没动，顾魏像是他无法破解的迷，那些随心所欲毫无章法的行为，和陈烁见过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他不知道顾魏为什么会来找他却只字不提帮了惊叹号的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顾魏会心血来潮来他这间狭窄又简陋的房间睡觉。

但好像无论顾魏做了什么，要陈烁做什么，陈烁都心甘情愿地无条件的服从。

陈烁小心翼翼地躺在自己那张睡一个人都并不宽敞的床上，头顶上的海报在黑夜里模模糊糊，顾魏冲着海报抬手挥了挥。

“为什么把我删了啊？”

手臂贴在顾魏有些凉的衬衣上，也许是被顾魏身上的味道所包围，也许是黑夜让陈烁变得迟钝，刚才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陈烁又问了一遍。

顾魏侧过身，看着陈烁在黑夜里也很沮丧的脸。

“陈烁。”顾魏的声音很小，在黑夜里变得很温柔，但陈烁转过头就看见顾魏看着他的表情，有些难过的样子。

陈烁不知怎么一下就有些慌，手抓住顾魏放在被子里依然很凉的手腕。

顾魏任由他拉着，然后抬手搂住陈烁。

身体贴得很近，陈烁看不见顾魏的脸，但顾魏像是在安慰他，手放在他后背的地方。

“陈烁，”顾魏的声音贴在他的耳边，“别跟着我转，去做你自己的事，去实现你的梦想。”

刚才那一瞬间的慌张变成了实质，陈烁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我们不一样，陈烁。”

脖子上有很凉的液体，顾魏只是拍了拍陈烁的背，“我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我也不会为了什么去努力，所以我很羡慕你。”

陈烁的呼吸声逐渐变得有些大，顾魏的声音还在继续，“那些钱对我而言没有意义，但它能帮你打开实现梦想的第一扇门，以后怎么样就靠你自己了，我只能帮你到这里。”

“不是对你的施舍，是我每次看着你，都像看到了我从来没有拥有过的生命力。”

“我希望你能实现你的梦想。”

顾魏松开陈烁，转过身平躺在床上。陈烁粘在房顶上的海报，是被林垚吐槽狗皮膏药一样的教练，透过突然从窗户里闪过的车灯，那行“一直努力就会成功”的字印出来。

顾魏在黑暗里笑了下，觉得有些讽刺。

手机在风衣口袋里震动，顾魏拉了拉被子，挡住陈烁也许并不想在此刻被他瞧见的脸。他从床上起来，拿过挂在墙边的风衣，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按到弹出的窗口。

被子下的身体像在轻微的抖动，顾魏隔着被子看着陈烁，“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顾魏再一次环顾了一圈这间狭窄堆满了杂物的房间，跟陈烁道别，“再见，陈烁。”

走到房间门口时，顾魏听到陈烁几不可察的有些哑的声音，跟他说，“再见，顾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