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逆子!”
皇太后抄起茶盏,失了仪态也忘了初衷,只将其摔在皇帝身上。
皇帝微微侧身,茶盏应声碎裂,滚烫茶水洒了满地。
这对天家母子就这么对峙着,暗流涌动,一时死寂。
太后保养得宜的手都在打颤,也不知是气急攻心,还是思及那不愿触及的晦暗往事。
“朕瞧着母后的癔症愈发严重了。”
“哀家的癔症?”太后几乎被气笑了,“不过是皇帝幽禁哀家的借口!”
“皇帝当真是哀家的好儿子!”
太后满眼失望的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冷道,“若你皇兄还在,定不会叫哀家落得此境地。”
“母后这是在说什么呢,”景德帝眼里带着笑,是不同于太后的云淡风轻,“儿臣可不只是母后的儿子。”
他倏然收起唇边笑意,“朕是天子,是中州的皇帝,为民生为家国,有些事却是不得不做的。”
景德帝又笑了,“母后,您说是吗?”
太后被自己丢出去的回旋镖扎了个正着,她脱力,跌坐在软榻上。
“你恨哀家,你竟还在恨哀家?”
“母后说什么呢,朕在谢母后,教授儿臣,为君之道。”
为君者,不得被七情六欲所累,不可有软肋,不可……万般皆不可,坐上了高位,怎更身不由己?
“你……”太后竟有些想哭,“中州皇室一脉相承的冷血,偏你是个痴情种!”
太后两行清泪止都止不住,“娘都是为了你,若当年任你随心而为,哪来今日的君临天下!”
景德帝冷眼瞧着太后落泪,他像是透过这慈母的皮囊看破了她的魂灵,闲适的好似在欣赏一出戏。
偌大的宫殿里,连个搭戏的都没有。
太后眉头拧着,叹道,“已然过去这些年,皇帝又何苦旧事重提,步步紧逼?”
“朕得了个有趣的消息,这盛京的说书先生们,新添了个跌宕起伏的话本子。”
“明君为别有居心世家公子所惑,二人纠缠不休,为留住公子,君王求来了,孕子灵药。”
太后的唇抖了抖,脸色发白,景德帝却笑道:
“公子便借宠,以男子之身为君王诞下一子,意在混淆皇室血脉,改朝换代。”
“所幸老天有眼,这公子于初雪之时,长眠冷冬。”
“名满盛京,昔年鲜衣怒马,引得无数少女动春思……”
“就这样,亡于他最不喜的冬日。”
景德帝双眼赤红,逼视太后,“他的儿子呢?命格大凶,刑克血亲!”
“命格大凶,刑克血亲……”景德帝猛地掐住太后的脖颈,“刑克血亲。”
“母后,你竟让兰亭走都走的这样不安心。”
他一点点收紧手中的力道,笑道,“儿臣容母后不喜,驱逐,可母后,到底凭什么……”
“是儿臣引诱他!是儿臣要他留在朕身旁!是儿臣要他以男子之身生子!”
景德帝一把丢开脸都被憋红的太后,朗声笑了:
“母后,儿臣才是最卑劣自私,求而不得的恶人。”
“母后,这母慈子孝的戏码儿臣看腻了,想来母后也争累了。”
“日后,便去护国寺,青灯古佛,待修来世。”
景德帝转身,不理会身后太后声嘶力竭的哀恸,不去看跪了满地的宫人。
皎洁月光洒落,一人长身玉立,把玩着手中佛珠,听着脚步声,他懒懒抬眸。
景德帝早早就知晓,谢妄这张脸同那人生的,仿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然而他从未透过谢妄的眉眼去怀念什么人,他早就明白,逝去的离人,再不会回来。
怀念是最无用的事,景德帝从来不做无用之事。
他淡淡应了声,随口道,“今夜不是宿在相府,怎又回来了?”
“啊……这个,”谢妄摩挲着手中佛珠,“得了消息,便来看看热闹。”
他笑得极为明媚,仿佛那与青灯古佛相伴余生的与他并无干系。
不过谢妄倒也真不在乎什么血缘羁绊。
这么些年,他在冷宫摸爬滚打,什么样的苦头都吃过了,什么样的人,也都见过了。
他这一路曲折难辨,然而总有那么一双手托着他,不叫他于某个长夜长眠。
“若无事,早些回宫。”
“父皇,”谢妄笑着叫住景德帝,“你就不想知道,爹爹最后同儿臣说了什么吗?”
景德帝脊背一僵,自遇上衣衫褴褛,瘦瘦小小的谢妄时,就几次想开口。
只是那时候的谢妄只会把头埋的低低的,无声的掉眼泪。
对于景德帝这样的反应,谢妄很满意,他像是看一个很有趣的玩意儿,扬起唇来。
“他恨我。”景德帝笃定。
在他身边的这些时日,从来意气风发的江观月总是神情苍白。
江观月总是在笑,可他觉得,江观月在哭。
恐怕直到他亡于冬日,都觉得自己是太子的男宠,是终身雌伏于男子身下的狐媚子。
谢妄笑得更明媚了,他很少这样张扬,此刻却实在忍不住。
这么些年,他做惯了柔弱无助,但是在这瞬间,他笑得实在惹眼。
齐总管看着七皇子,欲言又止——
在御前伺候的,大多是皇子时期就跟着景德帝的,自然知晓,诸位皇子中,唯七皇子是不同的。
只是今夜这般…齐总管也摸不准皇帝的心思。
谢妄笑够了,他平静道,“对,爹爹恨你。”
“他恨你三宫六院,恨你口蜜腹剑。”
“他恨你强喂灵药,恨你逼他剖腹。”
景德帝的身子一点点冷下来,比之收到江观月死讯时也不遑多让。
齐总管着急忙慌的扶住皇帝,急急看向谢妄,求着他莫要再说了。
这一字字一句句的,不都是在皇上心里扎刀子吗!
谢妄却神情悠然,“他恨你爱他,又不肯放过他。”
“他本该是盛京最恣意的好儿郎,合该金榜题名,娇妻美妾,儿孙满堂。”
景德帝像是在此处扎了根,他咬着牙根,心脏像是被蚂蚁啃食,听着这些话,痛不欲生。
他早早就想到了,可现在真的听到了,却痛的恨不得即刻死去。
“这不就是您想听的,您怎么还哭了呢?”
谢妄笑着凑过来,像个孩童,好奇的看着景德帝的眼泪。
此刻也只是三人与隐匿的暗卫,若非如此,非要叫胆大包天的七皇子吓死!
谢妄盯着他的眼泪,“我从前以为,你这样的人,便是眼泪也是黑的。”
他也不必儿臣来儿臣去,只淡道,“不对,不对,你竟也会落泪。”
景德帝如今独坐高台,将手中的一切当做棋子,环环相扣。
原来执棋之人,也会困于局中,不得往生。
齐总管的眼睛都要抽筋了,他生怕看到父子相残,却不想,这位语出惊人的七皇子敛眸。
他摸着手中的佛珠,很轻的笑道,“爹爹最恨你不懂他。”
“那寺庙很灵验,起码十回有八回都成了。”
“爹爹很喜欢庙里的斋饭,常常抱着我去蹭吃蹭喝。”
“小僧人说似爹爹这样拖家带口的,下回要多收些香火钱。”
谢妄看着这串佛珠,收起那混乱模糊的记忆。
“爹爹为你求来的。大抵是求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那时候小小的谢妄皱着眉,不明白爹爹为什么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父亲求佛珠。
这寺庙在山巅,他跟爹爹住山脚,求佛珠更要诚心诚意。
无非就是一跪一叩首,那样长的山路,爹爹一去就是好些年。
“你也别太得意,爹爹说父亲所有,是顺便。”
景德帝忽的定定看着他,嗓音涩然,“…你说什么?”
景德帝以为兰亭恨他恼他,更气他逼他,以男子之身产子。
他还以为……还以为……
“嗯,”谢妄揉了下自己的手腕,“他说我与旁人不同,我有两个父亲。”
“我们都很爱你。”那时候的江观月看着满眼冷漠的小团子,温柔笑着。
或许是中州皇室的天性冷漠,江观月那样温柔的人,竟养出他这样的性子。
想来,是随了景德帝。
“哦对了,”谢妄勾起唇,“我方才来的路上,路过靖王府。”
景德帝一下子被迫从回忆中抽离,他拉了下宽大袖袍,遮住那串佛珠。
谢妄也没理他的小动作,只笑着发出重击。
“思来想去总觉得不高兴,便拆了他的牌匾。”
“嗯。”
景德帝尚且因为他的话,生出父子温情。
谢妄却揉着手腕,继续道,“恰遇上他的幕僚,顺手便揍了。”
景德帝已想到了明日雪花似的折子,然而这事儿不算太要紧。
父子俩对视着,谢妄陡然沉下脸,“为我赐婚。”
景德帝揉了下眉心,“你这是闯了祸,要朕将你与隋玉绑在一起?”
原是如此,谢妄也不是什么爱看热闹的人。
“隋相也早说隋玉到了年纪,合该给他仔细相看。”
景德帝立在原地,这皇宫全然是他的掌中之物,不必担心消息外传。
谢妄脸色很难看,他便是听到了丞相夫人要给隋玉相看,才着急离去。
“朕当初便说了,离那孩子远些。”
那孩子同江观月实在太像了,并非长相性格,而是难以言说的感觉。
景德帝见过隋玉和谢妄在一起,兴许他这儿子没发现——
在隋玉面前,谢妄总是收起锋芒,他霸占着隋玉,又被对方掌控。
这实在不是一桩好事,也算不得什么坏事。
只是,“你要在他面前装一辈子的体弱多病?”
“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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