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人户（走亲戚）

“你们俩还去不去，怎么打算赶中午饭了吗？”佟小年双手环臂靠在门板上，大冬天的也穿着那双浅棕色的皮质高跟鞋，加绒的旗袍披着网状的丝巾。

细长的狐狸眼上挑，这个女人总是有着一种慵懒的性感，细腻的皮肤配上被粉黛修饰过的脸，一颦一笑皆是倾国倾城，她跟杨嫂的年纪应该差不多大，但却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是一种经年之后的疲惫和优雅。

在这种小破地方却丝毫不显俗气，反倒有种别样的风格。

严清婷注视着佟小年旗袍下摆露出的脚踝，冻得微微发红却依然挺直如松。她想起自己那个时代的名媛们，也是这样宁可挨冻也要保持体面。

百余年过去，有些东西竟丝毫未变。

“啊？去哪儿啊？”

“殷楚城那小子没跟你们说吗？今天好像是大年初四吧，你杨婶儿让你去吃饭，算是走个人户。”佟小年拎起收银台上的钥匙将两个小姑娘赶出来，准备关门。

“走人户是什么意思？”严清婷悄声问道。

"就是方言里的走亲戚，过年串门儿啥的。"陶桃拍了拍身上的饼干屑，顺手把最后半块塞进严清婷嘴里。

指尖擦过嘴唇的触感让严清婷耳根一热。

“那我可以一起去吗？”

“啊？”陶桃愣了一下“本来就是要一起去的呀。”

“可是杨婶不是我亲戚。”严清婷见过那个开小面馆的杨婶，热情，温和，勤劳，她还记得陶桃很喜欢轻轻的抱着那个几个月的小丫头，还在临走前在婴儿的包袱里塞了钱。

陶桃突然转身，双手捧住严清婷的脸。少女掌心温热，带着淡淡的护手霜香气。"我跟杨婶也没血缘关系啊，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无依无靠的，大家抱团取暖，自然而然的也就成了家人了。"她笑了笑，眼睛弯成月牙，"我们既然都是姐妹了，如果你愿意，那我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

“……好。”她轻声应道，声音几乎消散在冬日的寒风里。

过年这会儿，小面馆其实挺冷清的，没有闭店是因为也没别的事可做了，反正也就开着吧，门口的对联已经褪色，却依然倔强地贴着"一帆风顺年年好，万事如意步步高"。

过年的时候硬是总会来一些莫名其妙的流浪汉，跑到杨婶的店里骗吃骗喝，杨婶都知道，小面馆的收入不多，但也就当是行个善事。

这个时间，其实大多上的店铺都关了，如果是在A市可能是因为大部分人都老家过年了，但E市是关门不是因为这个，本身这地方也能算得上这些人的“老家”了。

很直白的原因，这里的人懒，不是每个人都像杨婶一样好心，还有就是这里待的大部分都是老人，他们都回家盼着自己的儿女回来看看，虽然其实等不到谁的。

像是今年殷楚城的父亲依旧没有回来，他嘴上说着习惯了，反正也不在乎，但陶桃知道，其实这家伙肯定会在晚上偷偷跑到王闻天那里埋怨和哭鼻子。

哪个孩子不会盼着自己父母回家过年呢？过年的意义在于团圆与美满，如果见不到的话，也就没有意义了，像殷楚城这种已经10多年没见过了父母的更是思念。

万家灯火没有一处是为了她们而留，因爱而诞生的孩子，最后也就是吃着百家饭长大。

陶桃觉得能遇见小年姐，她很幸运，凭她自己的能力，肯定是养不活自己的，要不是有颜和和小年姐，说不定在十三四岁的那个万家灯火的雪夜里就被冻死了？

“哎呦，来啦，来啦，来就来嘛，还带什么礼呀？”杨婶儿正疲惫的坐在小面馆儿的桌子上打着哈欠，看着他们来了，蹭的一下站了起来，笑着迎了上去。

“还是得假吧意思的客套一下嘛。”小年姐笑了笑，鲜少见她笑的如此张扬了，她挥了挥手招呼陶桃把她拎了一路的牛奶先放到一边。

其实他们到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算是早中午饭混到一起吃了。

“我去给你们下面啊，还是老样子。”杨婶念叨了一句转身进了小厨房，陶桃伸手打算说些什么，杨婶看出了她的意思，笑道“知道，清汤杂酱一点儿辣椒都不加，你旁边那个小姑娘也要一样的。”

“……对。”陶桃尴尬的回头看了一眼严清婷，她其实不太知道严清婷爱吃什么，这家伙平时在学校里点菜没有规律，但是喜欢凑整。

搭配很均衡，吃饭的时候细嚼慢咽，但是神奇的是两三下就吃没了，不知道是因为习惯还是因为别人要求的什么……

“我都行。”严清婷垂眸“又吃炸酱面，还没吃腻吗？”

一中最便宜的晚饭就是炸酱面，毕竟伙食费和物价摆在那儿，好吃倒是好吃，可陶桃一周六天三天都吃这东西，真的吃不腻吗？还是说是真喜欢啊。

“你不知道，我阿婆祖传的手艺就是炸酱面，肉酱是我们家自己调的，小时候光是肉酱拌饭，我都能吃那么大一碗。”陶桃眉毛上挑眼中闪过得意。

“这可是祖传秘方呢，一代传一代，我时常在想，阿婆要是拿着手艺去开面馆，肯定能大卖特卖。”陶桃比划了一个夸张的碗的大小，眉毛上挑眼中闪过得意。

“那你怎么不找你阿婆学学，这样你就想吃的时候就能吃了。”

“嗯……阿婆说，老祖宗的规矩是秘方只传给和子孙相守一辈子的人，不直接传给自己的孩子。”

“就像这个秘方，是爷爷的爸爸传给她的，而阿婆后来又交给了我爸爸，只是……”说到这里陶桃顿了顿“我爸爸还没有看到我找到能相守一辈子的人就离开了。”

严清婷瞳孔悄无声息的暗了暗，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四五个人的面杨婶煮的很快，佟小年去后台帮忙调料端碗，在角落里趴着个小娃娃。

这小家伙才3、4个月的，面馆里打扫的很干净虽然开不起暖气，但也不冷，这里长大的孩子是不可能娇气的，躺在角落的篮子里的娃娃很安静，不哭也不闹，跟葡萄似的黑眼睛眨巴眨巴，手指放在嘴里，天生的萌物就是懂事。

“宝宝又长大啦，看起来更可爱了呀，宝宝。”陶桃看看宝宝，宝宝一直勾勾的看着她“她好像一直在看我诶。”

“这几个月的孩子长得就是快，小丫头太小了，还不会说话，但她喜欢谁就会盯着她看。”杨婶往围裙上随意擦了擦刚刚因为煮面而弄上的水渍，笑道。

陶桃眼睛亮了亮“真的吗？”

随后又看了看宝宝，轻轻戳了戳她的小手“我也很喜欢你呀。”

“好啦，快坐下吃饭吧，一会儿面坨了，我给小丫头去兑点儿奶粉和米糊糊。”杨婶拉着陶桃往位子上一坐，顺手给她递了瓶奶。

是佟小年刚拿过来的那箱，就拆给她们了。

陶桃心里甜腻腻的，没注意看，拆开尝了一口奶，皱了皱眉，仔细一瞅。

“怎么了？”严清婷看她不动，低头问道。

“6个核弹？”陶桃一时语塞，她就说怎么味道怪怪的，感情是喝着核弹了，是吧？

“？”严清婷眨了眨眼，6个核桃那个品牌她听过，但这6个核弹属实是在她意料之外，这是正经渠道的牛奶吗？

“我靠！”殷楚城也正在喝，他就表现的比较明显了，差点没喷出来“这啥玩意儿？6个核弹，怎么没炸死我？”

他转头就劝阻道“小年姐啊，下次少进点儿盗版货吧，咱也不能去贪那小便宜啊，这贪也贪不到多少嘛。”

“少废话，爱喝不喝。”佟小年一拳头砸在殷楚城后脑勺上，给殷楚城揍老实了“以后你爱喝啥喝啥，我可管不到你。”

“哦……”

“说起来怎么没看到夭夭？”陶桃这才想起团圆饭怎么还少了一个小家伙，平时那个东跑西跑哪儿都要凑一下热闹的小姑娘怎么在这种时候还不见了呢？

“歪提了，那小家伙又悄悄跑去找她哥了，拦都拦不住，估计很快又要被赶回来了。”殷楚城没好气的说道。

“殷老爷子今早扛着衣架就要跑去上战场，我追出去的时候，半路撞到佟小谣，我才晓得嘞。”

“随她去吧，大过年的，想见哥哥也很正常。”佟小年意外的没有气愤，也没有起身要去逮小家伙的意思，反倒是异常的平静。

“哎，小年姐，不对呀，你上次不是这么说的，不能因为夭夭要被送出去了，你就不管她了。”

“哎呦，这好端端的怎么还要把夭夭送走啊？”杨婶还不知道佟小年和佟小谣的事，有些不高兴“小年啊，虽然夭夭那孩子是淘气了点儿，但好歹多劝几句还是听话，长得也乖，又那么聪明，孩子挺可怜的，怎么好端端的就要给她送走啊，就一点儿不舍得？”

杨婶初为人母，对孩子的话题极为上心，虽然平时说这小姑娘不好养，总嫌她费钱，可终归是爱孩子的。

佟小年放下筷子，从手包里摸出一支烟，却在看到婴儿后又放了回去“舍不得又能怎么样？管又管不好，养又养不起，不如给她寻个好点儿的父母，送到人家家里养，你也知道，我又不喜欢小孩儿，像我这样的人向来是养不好孩子的。”佟小年淡淡的笑了笑，似乎真的一点儿都不会不舍得。

可她说的好像又是一个事实，只是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喜欢自己骗自己。

“唉……”杨婶好像又想再说些什么，就听到门外传来动静。

是佟小谣。

佟小谣吭哧吭哧的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的是王心怡，也不知道佟小谣那个小身板儿怎么大老远的把，一个那么大的轮椅上面还坐了一个比她还要重的女孩儿推过来的。

“这么早就回来了？”王闻天阴阳怪气的说着。

“嗯……”佟小谣长长喘了几口气扭捏的说道。

佟小年看见佟小谣呼吸平稳后紧皱的眉头才放了下来，表情有些怪异，在佟小谣注意到她视线，抬起头之前她又转了回去。

佟小谣把王心怡那么大个人推过来已经不容易了，但还是推的很颠簸，王心怡感觉整个轮椅都要被她推散架了，停下来就头眼昏花。

她头发留长了些，本来只到脖子的短发现在长到了肩膀上，摇了摇脑袋，头发便像一只水母一样弹开。

她睁着眼睛四处打量了一下，在看到严清婷和陶桃的时候亮了亮，脸上浮起淡淡的笑。

陶桃走过去摸了摸她的脑袋，王心怡的视线最终停留在严清婷身上，她拿出那个熟悉的数独本写的第一句话是——你真的来了，漂亮姐姐。

严清婷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心怡你吃饭了吗？是不是过来跟我们一起吃团圆饭的呀？”

这个问题有点长，王心怡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在数独本上多写了几个字。

——吃过了，我过来是有事想拜托幺幺姐姐。

陶桃仔细读了这句话后问道“什么事呀？这么重要，让心怡都亲自跑过来了。”

王心怡从轮椅后面搬出了两个大箱子，里面装的全是她这几个月织的围巾，手套之类的，还有一个白色的大喇叭。

她将白色大喇叭双手递给陶桃，继续在本子上写下。

——我想让姐姐帮我录一下宣传，这样我就可以拿着喇叭去卖东西了。

陶桃愣了愣，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每年王心怡到秋冬季节的时候都会织很多围巾，手套之类的针织品，用于补贴家用，前些年她也跟着学过。

转而又笑道“怎么不让你哥哥帮你录啊。”

——是哥哥让我来找你的，说幺幺姐姐带着漂亮姐姐回来过年了，还说你普通话比较标准，录起来会比较好听。

王心怡怕陶桃等急了，想把话说的尽量清楚一些，越写越着急，一大段下来，写的字都歪七扭八的。

陶桃很有耐心的等着王心怡写完，怕王心怡注意到自己的视线太心急，还特意错开。

“是这样啊，那我可太荣幸了。”陶桃又捏了捏王心怡的小脸蛋，笑了笑，接过喇叭。

陶桃还没录过音，摸索着录音的按钮，王心怡见状连忙摆手，可惜已经晚了。

“江南皮革厂，江南皮革厂倒闭了，倒闭了……”声音大到在厨房洗碗的杨婶都能听到，吓的陶桃一激灵，赶紧把喇叭关了。

“这都什么鬼……”

严清婷注视着，在这个时代，她看到了太多难以想象的事情——一个不能说话的女孩靠自己的双手谋生，一个看似轻浮的女人默默抚养着无亲无故的孩子，一群被社会遗忘的人围坐在一张简陋的餐桌前，分享着最朴实的温暖。

下午陶桃特意去网上找了好几组参考出来，录了好几遍，都没一个满意的，最后录到喇叭没电了，才终于有了个满意的结果。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清仓处理，天然材质，纯手工，匠心打造，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故事的延续，让我们将命运交织在一起，在这个冬日送给那个特别的人，在这个冬日让我们相遇吧。”

少女有着独特的音色带着枯燥的电音从喇叭里传出，轻灵盈耳带着有些甜腻的尾调，不娇媚却很温柔。

录的时候，陶桃还笑着硬拉着严清婷意思是让她也说两句，严清婷扭不过她，只能意识性的，轻咳了两声才吐出个“……买，谢谢。”

“蜻蜓，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

“人机。”陶桃笑声也不小心被录了进去。

经久之年，青春已逝，回首往昔，都会觉得这是份独属于少女们的岁月静好和轰轰烈烈。

作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