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成都府,暑气初显。
虽地处西南,但盆地特有的闷热潮湿已悄然弥漫开来。前蜀王府,如今被充作行宫的崇政殿内,门窗虽都敞开着,却透不进多少风,空气凝滞得如同粘稠的浆糊。
角落里巨大的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气,却也难以驱散殿宇深处那股挥之不去的压抑和隐隐的焦躁。
萧任芳端坐在铺着明黄锦缎的龙椅上。她并未穿着繁复的宫装,而是一身绣金凤的常服,长发用一根简单的金簪绾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的面容依旧美丽,甚至因为权力的滋养更添了几分凌厉的贵气,但眉宇间却刻着深深的倦意,眼底深处更藏着挥之不去的阴霾。
下首两侧,分列着文武官员。文官多身着蜀锦新制的朝服,却掩不住几分局促和新贵的不安,武官则泾渭分明。
侧是她提拔的亲信将领,年轻气盛,另一侧则是杨坚留下的老班底,几个须发花白的老将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几块饱经风霜的磐石,眼神沉凝,不辨喜怒。
“……楚安翔的东军依旧钉在绵州一线,按兵不动,但营寨加固,巡哨加倍,拒马壕沟挖得纵横交错,摆明了是要跟我们耗下去。”兵部尚书,一个原蜀地的文官,正捧着奏报,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有些虚浮,“我军数次试探性袭扰,皆被其强弓硬弩击退,未能撼动其防线分毫。长此以往……军心士气,恐受折损。”
“耗?”萧任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冷意,瞬间压过了兵部尚书话语里的软弱,“他楚安翔耗得起,朝廷耗得起吗?鞑靼在关外虎视眈眈,京畿之地也不太平!耗下去,先垮的未必是我们!”
她目光如电,扫过那几个沉默的老将:“韩老将军,你掌西军多年,最知东军底细。楚安翔如此龟缩,除了耗,可还有别的图谋?”
被点名的老将韩平,须发皆白,脸上刀疤纵横,闻言眼皮微抬,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目光迎上萧任芳:“陛下明鉴。楚安翔用兵,向来沉稳,尤擅防守。他按兵不动,一是在等朝廷旨意,二是在等我们露出破绽。他不动,就是最大的威胁。我军若贸然强攻,正中其下怀,以逸待劳,伤亡必重。”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久经沙场的沧桑:“况且……我军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粮草转运日益艰难,新募之兵操练不足,更兼……”他没有说下去,但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殿内气氛微妙的文武两班,意思不言自明。
新旧势力间的龃龉,早已不是秘密。
萧任芳的指尖在光滑的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她自然听懂了韩平的未尽之言。内部不稳,是她目前最大的软肋。杨坚留下的这些老将,虽表面臣服,但对她提拔亲信,尤其是重用温家残部充当前锋营的做法,早已心存芥蒂。前些日子军中悄然流传的关于她清洗旧部的流言,更是火上浇油。
“粮草转运,着户部加派人手,征调民夫,务必确保前线供应。”萧任芳缓缓道:“新兵操练,着各营主官严加督促,懈怠者,军法从事。至于军心……”她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变得幽深,“朕近日,倒是得了一份厚礼。”
她话音落下,殿内气氛瞬间一凝,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只见她微微抬手。侍立在她身侧的一名心腹女官立刻躬身,双手捧上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好的小包。
“温泽,”萧任芳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下方,尤其是那几个老将,“温家幺子,前些日子,历经千辛万苦,从嘉峪关南歌的魔爪下,逃回来了。”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交头接耳声。
温家!那个被西军剿灭的温家?温泽居然没死?还从南歌手里逃回来了?
几个老将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温家覆灭,他们中不少人曾与温家堡主有过交情,也曾唏嘘。如今温家仅存的血脉归来……
“他不仅逃了回来,还带回了一份……足以改变眼前僵局的礼物。”
她示意女官将油纸包呈给下首的韩平。
韩平眉头紧锁,布满老茧的手有些迟疑地接过油纸包,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心地拆开。
里面是一卷绘满了密密麻麻标记的绢帛。
东军布防图!
还有一张写满了蝇头小楷的纸页,详细记录了楚安翔麾下几名主要将领的用兵习惯……
饶是韩平见惯风浪,此刻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拿着绢帛的手微微颤抖。
这份情报,太详细了,太致命了,如果是真的……他猛地抬头看向萧任芳,“陛下!此图……此情报……当真?”
“温泽九死一生带回来的。”萧任芳的语气听不出喜怒,“韩老将军以为,是真是假?可有价值?”
韩平死死盯着手中的布防图,手指在几个关键隘口和标注的兵力轮换上划过,越看,心头越是惊涛骇浪。
图上许多细节,与他掌握的情报高度吻合,尤其是楚安翔那几个刺头将领的弱点,描述得入木三分。他猛地合上图,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陛下!若此图不虚,此情报为真……东军,不再是铁板一块!楚安翔的软肋,已暴露无遗!此乃天赐良机!”
殿内顿时炸开了锅,文官们面露喜色,武将们则交头接耳,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那几个杨坚旧部中的老将,彼此交换着眼神。
温家这小子……竟有如此本事?
“天赐良机?”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目光缓缓扫过激动的人群,最后落在韩平脸上,“韩老将军,温泽能逃出南歌的魔爪,带回如此重要的东西,南歌……是疏忽了,还是……有意为之?”
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殿内瞬间死寂。
方才的兴奋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愣住了,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了上来。
是啊,那可是南歌。
温泽一个弃子,能从南歌眼皮底下偷到如此绝密军情,还能全身而退?这可能吗?
萧任芳看着众人骤变的脸色,声音越发幽冷,一字一句敲打在众人心上:“这份厚礼,究竟是破敌的利器,还是……南歌亲手递过来的?”
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韩平身上:“韩老将军,你告诉朕,这份礼,朕……该不该信?该不该用?”
韩平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苍老的面庞憋得通红。旁边的同僚连忙替他拍背顺气。
萧任芳冷冷地看着,没有催促。殿内只剩下韩平压抑的咳嗽声和冰鉴里冰块融化的微弱滴答声。沉闷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
良久,韩平的咳嗽才渐渐平息,他喘着粗气,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再抬头时,眼中只剩下疲惫和更深的凝重:“陛下……圣虑周全。此图……此情报,太过……轻易。南歌……不可能……如此疏忽。”
他艰难地说完,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萧任芳靠回椅背,指尖的敲击声再次响起,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她目光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最终落在那份摊开的东军布防图上,眼神幽深难测。
“信,自然不能全信。”她缓缓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但弃之不用,更是愚蠢。”
她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温泽,朕要见。至于这份礼……”她目光锐利如刀,“传令!前锋营统领温泽,擢升为讨逆将军!命其即日点齐本部三千兵马,出成都府,清剿盘踞在黑风谷一带的流寇!”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怔。黑风谷?那地方地势险要,流寇凶悍,但跟东军有什么关系?
萧任芳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带着一种残酷的算计:“让他去!让他带着他温家旧部去!朕要看看,他温泽,和他带回来的这份礼,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更要看看,他温家这面旗,在杨帅的旧部里,还能……聚起多少人心!”
“若他胜了,流寇剿灭,补充兵员,打通粮道,此为一功。若他败了……”萧任芳的声音陡然转寒,“那便是他温泽无能,所带情报……也尽可视为南歌的毒饵!连同他温家最后这点残渣,一并扫入尘埃便是!”
她微微扬起下巴,目光扫过那几个脸色变幻的老将,最后定格在韩平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威压:“韩老将军,你说,这个安排,如何?”
韩平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躬身道:“陛下……英明。”
英明?萧任芳心中冷笑。
不过是驱虎吞狼,借刀杀人罢了。用温泽这把可能反噬的刀,去试黑风谷的流寇,去试那些蠢蠢欲动的旧部人心,更去试南歌布下的毒局。
她挥了挥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都退下吧。兵部按旨意拟令,即刻发往前锋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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