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带着泥沙和腐烂水草的腥气。温泽从剧痛和窒息中挣扎着恢复一丝意识时,只感觉身体被粗暴地拖拽着,粗糙的地面摩擦着后背的伤口,每一次颠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左肩处,那支淬毒的弩箭已被折断大半,只留下一个深陷的创口,边缘的皮肉可怕地翻卷着,麻木感正沿着手臂向心脏蔓延。
眼皮沉重如铅,勉强睁开一条缝隙。视线模糊摇晃,只能看到上方被浓烟熏得灰暗的天空,还有几张蒙着黑巾的脸。
西军死士,他们没放弃他,或者说,萧任芳没放弃他这颗棋子。
意识在剧毒和失血的侵蚀下时断时续。他感觉自己被拖进了一处背风的岩石凹陷,身体被重重摔在地上,冰冷的岩石硌着伤口,让他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
“醒了?”一个冰冷沙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嘲弄。
温泽艰难地转动眼珠,对上那双阴鸷的眼睛。正是那个一直贴身“保护”他的黑衣人首领。他咽喉上的血洞已经凝固,但脸色透着失血的青灰,眼神却依旧像淬毒的刀子。
“没……死成……让你……失望了……”温泽每吐一个字都牵动着胸腔的剧痛,嘴角溢出黑血。
黑衣人首领蹲下身,粗糙的手指猛地捏住温泽的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失望?怎么会。陛下要见你,活的。你这条命,还有点用。”他另一只手快速探出,狠狠摁在温泽左肩的伤口上。
“呃——!”温泽身体猛地弓起,眼前瞬间一片漆黑,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扎进骨髓,几乎让他再次昏厥。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
“毒入骨了,温将军。”首领松开手,看着温泽因痛苦而扭曲的脸,语气毫无波澜,“能撑到见陛下,算你命大。撑不到……”他冷笑一声,“那也是你的命数。”
温泽大口喘着粗气,眼前金星乱冒,毒性的麻痹感混合着钻心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思考。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被裹进一张散发着霉味的厚毡子里,像货物一样被抬了起来。颠簸再次开始,每一次晃动都带来新的折磨。他听见马蹄声,不止一匹,还有甲胄细微的摩擦声,他们在转移。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停止了。温泽被重重放在地上,裹着的厚毡被粗暴地掀开,刺目的光线让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临时搭建的军帐内。帐内陈设简陋,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冷香。
帐中主位,端坐着一个人。
萧任芳。
她依旧穿着那身暗紫色的常服,外罩一件玄色狐裘大氅,脸上看不出长途奔波的疲惫,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她手中端着一杯热茶,袅袅白气升起,模糊了她眼底深处的神色。
她的目光落在温泽身上,从头到脚,缓慢而仔细地审视着。从他脸上沾染的烟灰血污,到身上浸透血水的衣衫,最后,定格在他左肩那个狰狞可怖的箭创上。
温泽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剧毒和重伤让他连支撑起上半身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狼狈地仰躺在冰冷的地毡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陛下……”他艰难地发出声音,试图解释,试图辩解。
萧任芳轻轻放下茶杯。瓷器磕碰木几的声音,在寂静的军帐中格外清晰。
她没有说话,只是抬了抬手。
那名咽喉受伤的黑衣人首领立刻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禀陛下,黑鸦集事败。温泽临阵反水,袭杀监军张魁,致使我等功败垂成!座山雕未死,南歌主力亦未遭重创!末将无能,请陛下降罪!”他说完,猛地低下头。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温泽粗重的喘息声和伤口脓血滴落地毡的细微声响。
萧任芳的目光终于从温泽的伤口移开,落回他那张脸上。她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平静得令人心寒。
“哦?”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温泽的耳膜,“温总兵,朕倒是好奇,是什么……让你在最后关头,选择了背主求荣?”
“求荣?”温泽咳出一口黑血,脸上扯出一个惨淡的笑,“萧任芳……张魁……是你……派来杀我的……吧?无论……我杀不杀座山雕……我都……活不成……”他每说一句都耗尽力气,眼神却死死盯着萧任芳,“你……从未……信过我……”
萧任芳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优雅从容。
“信?”她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眼神却冷得如同万年寒冰,“朕给过你机会。让你去黑风谷剿匪,让你去激怒座山雕,甚至让你靠近南歌……可你,温泽,你回报朕的是什么?”
她放下杯盖,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
“是阳奉阴违,是首鼠两端,是……一次又一次地让朕失望。”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温泽心头,“黑鸦集后山的鸟道,本是你表忠心的绝佳机会。你若依计行事,配合张魁,里应外合,南歌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座山雕更是囊中之物,可你呢?”
萧任芳微微前倾身体,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俯视着地上的温泽,无形的压力让温泽几乎窒息。
“你杀了张魁。”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面碎裂,“你亲手葬送了朕的计划!也葬送了你自己的生路!”
温泽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所有的辩解在萧任芳面前都苍白无力。她根本不需要证据,她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一个已经失去控制,甚至有反噬可能的棋子,必须毁掉。
温泽冷笑了一声,不紧不慢道:“萧任芳……西军灭了温家……是你指使的吧?还……指望我……忠诚于你……做他娘的梦!”
反正事情败露了,萧任芳用手指头猜都知道是谁干的,他没必要再瞒着。
“温家?”
萧任芳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原来如此。”她的声音异常平静,“温家那把火……烧得你够痛?痛到让你忘了,是谁在杨坚的铁蹄下,给了你温家最后一点苟延残喘的机会?”
温泽又咳出一口黑血,气息更加微弱,但眼中的恨意却如同回光返照般燃烧起来:“苟延残喘?哈哈……咳咳……是……是你……把温家……变成你手里……见不得光的……狗!他们明明躲去了乡下……你这贱人……却还要去抄家……我娘……我妹……他们……宁死……也不会……”
“宁死?”萧任芳轻轻放下茶杯,杯底落在木几上,发出一声轻响,却像敲在温泽的心上。她缓缓站起身,踱步到温泽身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如同看着一只在泥泞中垂死挣扎的蝼蚁。
“宁死,所以他们就死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温泽,你娘如玉,骨头是够硬,临死前还在骂朕是毒妇。你家那几对小兄妹,倒是个聪明人,知道求饶,可惜……他们骨头又太软了,软到连当条狗的资格都没有。”
她微微弯腰,距离温泽的脸只有咫尺之遥。
“你以为朕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萧任芳的声音压得更低,“从你逃回西军那天起,从你带回那张东军布防图起,朕就知道,你心里揣着鬼。温家的冤魂,在你骨头里烧着呢,对不对?”
她的手指,冰冷如铁,猛地掐住温泽的下巴,强迫他抬起那张沾满血污的脸,直视她深渊般的眼睛。
“朕容你活着,容你蹦跶,就是想看看,你这只被仇恨烧红了眼的野狗,到底能把南歌那匹孤狼,引到朕的网里多深!朕让你去激怒座山雕,让你去靠近南歌,就是想看你们互相撕咬,看南歌会不会为了你这个间谍,露出破绽,踏入死地!”
她手上的力道猛然加重,指甲几乎要嵌进温泽的皮肉里:“黑鸦集……本应是南歌的葬身之地!是你!温泽!是你这个蠢货!亲手毁了这个局!你不仅毁了朕的局,你还让朕折了张魁!让朕在西军面前颜面扫地!”
萧任芳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她猛地松开手,温泽的头无力地垂落,重重磕在冰冷的地毡上。
“废物!”萧任芳直起身,胸膛微微起伏,眼中翻涌着骇人的风暴。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那冰冷的目光再次落在温泽身上,如同在评估一件残破物品最后的利用价值。
“不过……”她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诡异的玩味,“你这条命,现在还有点用。”
她转过身,不再看地上奄奄一息的温泽,目光投向帐外沉沉的暮色,仿佛穿透了空间,看到了那个让她恨之入骨又势在必得的身影。
“南歌。”她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他既然敢为了你这条丧家之犬,不惜闯入黑鸦集那个陷阱……那他会不会,为了救你这条命,再闯一次龙潭虎穴?”
温泽模糊的意识捕捉到这句话,心头猛地一悸。
南歌会救他……怎么可能……
萧任芳缓缓踱回主位,重新坐下,她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指尖在细腻的瓷壁上轻轻摩挲,眼神幽深难测。
“传令。”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帐内每一个人的耳中,也如同冰锥刺入温泽混乱的意识深处。
“放出消息。就说……讨逆将军温泽,剿匪途中遭南歌伏击,身中剧毒阎王笑,命悬一线,正由御医全力救治。”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彻骨的笑意,“把这消息,给朕用最快的速度,送到老鸦岭,送到南歌的耳朵里。”
跪在地上的黑衣人首领猛地抬头,嘶声道:“陛下!那南歌狡诈如狐,他未必……”
“他一定会来。”萧任芳打断他,“他欠赵家的,欠北二军的,更欠……萧北歌的!他欠下的债太多,多到让他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快要成功的棋子死在自己面前。”
她眼中寒光爆射,一字一句道:
“这一次,朕不要他的命。”
“朕要活捉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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