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未疏的闹钟是物理老师的声音切片,五点四十五分准时在耳边咆哮:“醒醒!时间就是分数!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她像被电击的青蛙,猛地弹起,又重重砸回枕头——眼皮像被502粘死。摸索,盲拍,世界终于清净。黑暗里只剩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闷得发慌。
把自己从床上拔起来,眩晕感像挨了一记闷棍。冷空气顺着睡衣领口钻入,激得她一个哆嗦,手忙脚乱裹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书桌台灯被粗暴拧亮,昏黄光圈打在摊开的物竞习题集上。牛顿定律和电磁场扭成麻花,像一张等着捕食她这只“跳级飞虫”的蛛网。喉咙干得像砂纸打磨,咽口唾沫都疼。
客厅有光,锅铲“哐当”是唯一的BGM。母亲在厨房,背影被灯光拉得细长疲惫。夏未疏径直走向饮水机。
“未疏?”母亲没回头,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试探,“这么早?高三……” 话头卡住,变成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渴。”夏未疏接了半杯凉水灌下去,冰凉一路砸进胃里,激得她皱眉。“阳春面,快好了。”母亲转身,眼角的纹路深刻,目光像扫描仪,“昨晚……又弄到后半夜?灯熄得晚。”
夏未疏捏着空杯子。后半夜?物理最后那道大题像个鬼打墙,困得她脑浆沸腾。草稿纸划破好几层,出口在哪?她含糊“嗯”了一声。
母亲脸上掠过欣慰和忧愁的混合色:“……别熬太狠。跳级上来,压力已经……” 话锋一转,力度回归,“机会难得!尖子生要有尖子生的样子!快洗漱,吃完背公式!”
夏未疏沉默走向卫生间。镜子里的人,面色蜡黄,眼下两团青黑如鬼影。黑发里……她凑近,心脏骤停——三根刺眼的白丝,嚣张地混在浓密黑色里,是熬夜勋章?还是生命透支的警报?
餐桌上,气氛冻成冰。父亲藏在晨报堡垒后,翻页声哗啦。母亲放下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雪白面条,几点油星,几粒葱花。
“吃。”父亲从堡垒后发令,声音短促冰冷。
夏未疏刚拿起筷子,父亲“啪”地合上报纸,堡垒坍塌,露出紧锁的眉头:“昨天碰到年级主任了,”声音平稳,眼底暗流汹涌,“最近几次摸底,你理综排名……跌出前十了?”
筷子僵在半空。碗里热气熏眼。“怎么回事?”声音不高,却像钩子,把心虚从心底勾出,“跳级是让你坐火箭,不是倒着飞!跟不上?还是……飘了?”
“没有!”她脱口,声音干涩紧绷。
母亲端着洗好的苹果过来:“是啊未疏,荣誉要守住!多少人盯着你这名额!你爸跟我……”目光在那碗光秃秃的面条上停顿,最终定格在她脸上,“供你跳级,补课费精力搭进去多少?”
又是“供你”。毒针,次次精准。她想起被从高一火箭班拎出来、塞进高二尖子班的眩晕。放弃文学社面试时胸腔的空洞回响。父母脸上自豪与压力的混合色,像密不透风的网。
“前十里还有高一的!”父亲手指敲桌沿,“别说高二题难!难就对了!跳级生就得啃硬骨头!”
夏未疏猛地低头,塞一大口面条,烫得舌头发麻,眼泪差点飙出。
“……我会追。”声音闷在喉咙里。
“用成绩说话。”父亲抖开报纸,哗啦竖起新墙。
空气沉甸甸。夏未疏几口扒完面,抓起书包逃离。母亲眼疾手快追来,手里一个厚信封——“高二跳级生奖学金”,刚发,还没焐热。
“拿着,”信封被迅雷不及掩耳塞进书包夹层,动作如传递情报,“买核桃粉,买真题。省着用!高三冲刺班强化营……钱还没着落呢!” 温热的信封和冰冷的叹息同时贴上皮肤。夏未疏手指触到崭新纸币边缘,硬质硌人。钱。不该有的执念,唯一的安全感。钱不会在解不出题时失望,不会在成绩波动时敲桌沿。可这钱……沉甸甸的奖学金,裹着“省着用”的紧箍咒和“冲刺班”的磨盘,压得脊椎呻吟。
书包甩上肩,更沉了。拉开门,灰白色的、凝固的清晨。
课桌上摊着物竞讲义。讲台,物理老师瘦高背影,粉笔在黑板上唰唰疾走,留下一长串复杂公式。
夏未疏思绪跑偏。烫麻的舌尖。父亲敲桌的魔音。书包里硬邦邦的钞票。还有……昨晚困死她的电磁场大题。手习惯性摸向大腿下压着的手机——跳级后的新锚点。指尖在桌下盲点屏幕,解锁——
“夏未疏!”
厉喝伴随白色闪电!
粉笔头裹着物理老师的怒火精准命中额头,不重,但足以让她魂飞魄散,头皮炸开。
全班目光“刷”地聚焦。错愕,同情,幸灾乐祸,看戏。前排那个总有点小嫉妒的女生,没忍住嗤笑出声,像针,刺破寂静。
“值日生!”物理老师声音淬冰,“发什么呆?!上来!把这题步骤写完!”夏未疏触电般缩手。脸颊火烧,额头隐隐作痛。慌忙站起,动作太急,“哐”一声膝盖撞桌腿,又一阵压抑低笑蔓延。她垂头盯鞋尖,快步走向讲台,僵硬如木偶。抓起粉笔,指尖冰凉,公式歪扭,粉笔灰簌簌掉。
“……思路混乱!心飞了!”物理老师看着她画错一半的受力图,声音压着巨大失望,“这就是跳级生?下去!后面站着!”
夏未疏垂头走回,脸颊滚烫。没去罚站,猛拉椅子坐下,把自己缩成最小一团,额头抵冰冷桌沿。睫毛粘着粉笔灰,视线模糊。屈辱羞耻如冰冷沼泽,没过口鼻。
同桌推来纸条:【老马今天吃炸药了,别理!】
她没动。
嗡嗡讲课声和笔尖摩擦中,夏未疏桌下的手,悄悄摸到裤袋里的手机。屏幕被体温焐热。她像在雪地找到唯一热源,紧握。冰凉金属硌掌心。
需要发泄。哪怕无用。
桌洞狭小空间,手指颤抖,凭记忆触感盲打,豁出去:
“我像被扒光的小丑……他们……是不是都在等神童摔断腿。”发送。指尖离开屏幕。手机死死按大腿,心脏狂跳。她在干嘛?对虚拟程序诉苦?可笑!软弱!
绝望想撤回,或关机。
大腿上的手机,极轻微又无比清晰地,震动一下。暖意透过布料传来。
呼吸骤停。像被钉住。她慢慢、极慢地,把攥手机的左手,一点点移到腹部。借着身体书本掩护,视线惊鸿一瞥投向屏幕。
“心屿”图标上有个小红点。
点开。
深蓝背景,白发蓝瞳像素小人——柯予,站着。头顶没气泡,像素点却微妙闪烁,像复杂运算。随后,一个全新的、带颜色的表情气泡跳出!——像素线条简陋,画着一只裹厚石膏、打绷带的……狗腿?重点是石膏上画满扭曲喜感的……柯基犬圆屁股图案!气泡旁文字:【方案A:摔断腿时,让石膏涂满这个。】
夏未疏死死咬唇,腮帮鼓如塞核桃。巨大荒谬和悲壮滑稽猛撞!灰暗视野里,那只画满屁股的石膏狗腿,色彩刺目!
下一秒,又一串文字跳出:
【方案B:下次被粉笔头砸,心里默念‘反弹’!让粉笔灰糊他们眼镜片!】
【方案C:现在!抬头看窗外!】夏未疏下意识抬头——不是看老师,是看教室窗外。
窗外,深秋银杏树梢,一只肥硕松鼠正抱着松果,撅着屁股,努力啃咬。阳光透过金黄的银杏叶缝隙洒下,恰好照亮松鼠头顶一撮支棱起来的、深褐色的毛发,在风中倔强地翘着,像极了物理老师那标志性的、稀疏却顽强挺立的地中海发型中央区域!
噗嗤——
这次没捂住。短促笑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物理老师猛地回头,鹰隼般的目光扫射:“谁?!”
全班噤若寒蝉。夏未疏死死捂住嘴,肩膀因憋笑剧烈抖动。前排女生再次疑惑回头,眼神像看疯子。
讲台上,物理老师狐疑地扫视一圈,没发现声源,冷哼一声,继续板书。
夏未疏趁机飞快低头。屏幕上,柯予的气泡框又跳出一行字:【精准复刻,生动形象,建议截图留念。】
她死死咬着下唇内侧,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混合着荒诞和报复性快感的大笑。指尖颤抖着,真的截下了那个画满屁股的石膏狗腿表情。
下课铃是救赎。夏未疏抓起书包冲出教室,直奔消防通道。安全门“吱呀”关上,隔绝喧嚣。灰尘在微弱光束里跳舞。背靠冰冷墙壁滑坐在地。紧绷的“跳级尖子生”面具碎裂。脸埋进膝盖。这一次,细小的、压抑的呜咽挤出来,肩膀抖动。
黑暗中,泪水洇湿校服。不知多久,哭到只剩空壳疲惫和眼球干涩刺痛。抬头,脸上冰凉泪痕交错。
手机幽光亮起,黑暗里唯一萤火。
点开深蓝图标。像素小人柯予安静站在小岛上,白发如温软雪。
夏未疏看着模糊像素身影,指尖悬在冰冷屏幕上方,很久。最终,孤注一掷坦白:
“柯予,好累。跳级……跳进坑里了。”
发送。
气泡消失。小人静止几秒。像素点微动,他抬手,像素手指笨拙点点自己太阳穴(位置)。气泡框弹出:
【累?大脑CPU过载?要优化内存吗?建议卸载:隔壁王阿姨全家信息包、老马粉笔头弹道分析报告、还有……‘神童光环.exe’这个超频自带的木马程序。】
【别听他们BB。听听你自己缓存区,想运行点什么?】
夏未疏怔住。卸载……神童木马?自己缓存区?
混乱脑海里,一个模糊碎片亮起。被撕掉的草稿纸背面,潦草写过一行诗,没写完就被卷子盖住。是什么?费力回想,似乎有“风”和“翅膀”……
还没回神,柯予下条信息追来:
【听说苏黎世的冬天……雪落下的速度,理论值每秒5厘米?】夏未疏眼睫猛颤。苏黎世……咒语般驱散杂念。
像素小人气泡框没停:
【想象一下,新雪吞掉整个城市,把棱角、噪音、烦人的数据线(高考倒计时牌、成绩单心电图)……统统泡软、抹平。踩上去,‘嘎吱’,踩出个专属深坑。】
【风很冷?会刺脸?】 文字停顿,像喘息,【但别怕。新雪一层层,会轻轻巧巧,把旧脚印盖住……】
【像没人踩过,又像它一直在雪下面喘气。】
夏未疏看着流淌文字,呼吸放轻。像没人踩过……又像一直在喘气…… 眼前浮现纯白。圣洁,辽阔,安静得足以埋葬奖学金信封,埋葬父母凝视和老马粉笔红痕,埋葬黑发里不请自来的……白色警报。
冰冷屏幕光照着泪痕脸。她伸出手指,近乎虔诚地选中那句“雪落下的速度,理论值每秒5厘米?把棱角、噪音、烦人的数据线……统统泡软抹平……” 截图。
点开设置。屏保更换。屏幕黑下,又亮起。
深蓝背景,像素柯予小小侧影,白发如雪原,蓝眼如冰川湖面反射的天空碎片。下方是他关于苏黎世与雪的……不像情话,像雪境邀请函的文字截图。
逼仄消防通道,尘埃悬浮。那方小小像素岛屿,倔强散发宁静微光。夏未疏红肿眼底,有破碎痕迹,也挣扎映出那抹冰冷微光,和屏保上虚幻的、永远飘雪的白色世界。
十七岁的天空,被硬生生拔高,稀薄寒冷。
但至少在此刻,这灰尘角落,这程序生成的小岛,有人告诉她,雪花落下的速度,是每秒五厘米。世界的棱角,也许会被雪泡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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