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绮把最后一箱矿泉水重重垒在货架顶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腰腹传来一阵酸麻的刺痛,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肌肉里扎着。
他直起身时,腰椎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像是老旧的合页在勉强运转,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后颈的僵硬感,连带着太阳穴也突突地跳。
早班补货本就是超市里最磨人的活计,凌晨五点半的闹钟像催命符,把他从温热的被窝里拽出来。
站在冷飕飕的员工通道里换工服时,玻璃窗上还凝着层薄霜,远处的路灯在雾里晕出模糊的光晕。
等拉着满载货物的板车穿梭在货架间,天刚蒙蒙亮,货架的阴影在地上拖得老长,空气里满是纸箱受潮的霉味和清洁剂的刺鼻气息。
而这一切,在遇上刘老板后,更是难上加难。
刘老板,大名刘健,三十有二,人如其名,是员工私下里公认的“贱”。
他个头不高,总爱穿件熨得笔挺的格子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鼻梁上架着副细框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可一开口,那股子欠劲儿能把人噎得说不出话。
他不爱待在办公室,整天像个巡视领地的猫,背着手在货架间慢悠悠溜达,那双小眼睛跟扫描仪似的,专挑各种鸡毛蒜皮的茬儿。
大到堆头歪了半厘米,小到标签边缘起了角,都能被他揪着念叨半天,还特以此为乐,仿佛从员工窘迫的表情里能找到什么成就感。
“小弟啊——”那标志性的拖长调子,裹着点戏谑的笑意,像根羽毛似的搔在陈绮的后颈,让他瞬间头皮一麻,刚直起来的腰又下意识地弯了弯。
不用回头,陈绮也知道是刘健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攥了攥拳头,试图压下心里翻涌的烦躁。
果然,一阵轻缓的脚步声靠近,刘健晃悠到矿泉水货架前,手里的不锈钢保温杯“笃笃”地敲了敲陈绮刚垒好的水堆。
那杯子是他的宝贝,据说是托人从外地带回来的,杯身上印着个咧嘴笑的弥勒佛,此刻却像个评判对错的印章,每一下都敲在陈绮的神经上。
“啧啧,这造型,抽象派大师手笔啊?”刘健眯着眼睛绕着水堆转了半圈,语气里的嘲讽毫不掩饰,“金字塔知道不?埃及那玩意儿,下面宽上面窄,稳当得能站人!你这倒好,左边歪三厘米,右边斜两指,是想考验地心引力的耐心,还是盼着哪天塌了砸到顾客,好让我赔个底朝天?”
陈绮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指了指最底层的箱子:“老板,这批水有两种规格,大箱比小箱宽两公分,实在没法垒得齐整……”
“哎哟,理由还不少?”刘健立刻打断他,慢悠悠地拧开保温杯盖,一股浓郁的枸杞红枣味飘了出来。
他用嘴轻轻吹了吹热气,眼神却没离开那堆水,“办法总比困难多嘛,小伙子脑子要灵活点。你看那边的方便面,不同口味包装大小不一样,人家怎么垒得跟豆腐块似的?重新垒,给我垒出个埃菲尔铁塔的范儿来——底下扎实,上面利落,看着就赏心悦目!”
陈绮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知道跟刘健争辩没用,这人一旦较起真来,能站在这儿跟你聊半小时“物品摆放与超市形象的辩证关系”。
他只能点点头,弯腰去搬最上面的箱子,指尖刚碰到纸箱,就听见旁边的饮料区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像羽毛落在棉花上,细微却清晰。
陈绮猛地扭头看去。
是林月星。
她正蹲在底层货架前整理瓶装果汁,乌黑的长发用个粉色发圈松松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
听到刘健的话,她的肩膀控制不住地一耸一耸,手捂着嘴,眼睛弯成了月牙,显然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林月星比陈绮早来超市三个月,负责饮料和零食区的补货。
她性格开朗,手脚麻利,平时对谁都笑眯眯的,是超市里为数不多能跟刘健“和平共处”的人。
陈绮刚来的时候,还是她带着熟悉货架位置,教他怎么快速盘点货物,两人也算半个“战友”。
刘健的耳朵比兔子还尖,那声笑刚落,他就立刻转移了目标。
“小星星,笑啥呢?”他背着手晃悠过去,眼镜滑到了鼻尖,他也没推,就那么眯着眼看林月星,“你那片儿搞定了?我看看……哎哟喂,这果汁区的标签,是在玩俄罗斯轮盘赌吗?”
他伸出手指,挨个点着货架上的标签:“这个橙汁的标签朝左,那个可乐的朝右,还有这个蜜桃汁,标签直接歪到瓶身后面去了——顾客想买瓶饮料,还得围着货架转三圈找标签?赶紧的,给我整得跟国庆阅兵方阵一样,标签统一朝外,间距差不了一毫米,整齐划一,看着就有气势!”
林月星赶紧站起来,用力抿着嘴,憋得脸颊通红,却还是忍不住露出点笑意:“好的老板,保证完成任务,马上让它们‘列队阅兵’!”
刘健满意地点点头,又溜达回陈绮这边。
他看着陈绮苦大仇深地跟那堆矿泉水箱子较劲,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嘿嘿一乐:“小弟,加油哦。好好垒,垒好了给你糖吃。”
说完,他还真从裤兜里摸出颗裹着彩色糖纸的水果糖,“啪”地放在旁边的货架上。
糖纸在灯光下闪着光,像个嘲讽的小旗子。
刘健背着手,哼着跑调的《甜蜜蜜》,脚步轻快地走向下一个货架,那背影透着股“大功告成”的得意。
陈绮盯着那颗糖,感觉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严重侮辱。
他都18岁了,又不是三岁小孩,谁要这种幼稚的奖励?他愤愤地踢了踢脚下的纸箱,却没注意到林月星那边正偷偷朝他使眼色。
等刘健的身影消失在货架拐角,林月星抱着几瓶果汁凑过来,压低声音说:“习惯就好,他就这德行,嘴贱人怂,其实心不坏。”
陈绮一边搬箱子一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看他就是闲的,没事找事。”
“可不是嘛,”林月星偷偷笑了笑,眼睛亮晶晶的,“超市就这么大,每天的活就那些,他一个老板也没多少正经事干,估计是超市版中年危机,想靠折腾我们找点存在感。”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上次我感冒,嗓子哑得说不出话,还是他趁没人的时候,偷偷给我塞了包感冒冲剂,叮嘱我多喝热水呢。”
陈绮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他想起上周暴雨,自己没带伞,下班时正站在门口发愁,刘健开车经过,摇下车窗催他赶紧上车,虽然嘴上念叨着“年轻人不知道看天气预报,淋感冒了还得请假影响工作”,却特意绕路把他送到了小区门口。
这么一想,这老板好像也没那么讨厌?可一想到刚才那“埃菲尔铁塔”的要求,他又把这点好感压了下去,继续跟矿泉水箱子较劲。
好不容易把水堆垒得像模像样,陈绮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却见林月星正踮着脚整理顶层的零食。
她穿了双平底鞋,够不到最高处的货架,整个人微微晃着,胳膊伸得笔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陈绮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我来帮你吧,你够不着。”
没等林月星说话,他就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薯片袋,轻松地放在了货架顶端,又把旁边歪了的饼干盒摆正。
林月星笑着说了声“谢谢”,递给他一瓶冰镇可乐:“歇会儿吧,看你累的,脸都红了。”
陈绮接过可乐,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瞬间驱散了不少疲惫。
“超市拿的?”陈绮突然问。
林月星点点头。
“你买单了吗?”
“我提前买了,累了时喝。”林月星得意一笑。
陈绮竖了个大拇指:“你厉害。”
他拉开拉环,“呲”的一声轻响,气泡冒了出来。
两人并肩站在货架间,偶尔聊两句家常,阳光透过超市的玻璃窗照进来,落在货架上,映得商品标签格外清晰,空气中弥漫着零食的甜香和可乐的清爽气息,倒也有几分惬意。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傍晚。
夕阳把超市的影子拉得很长,顾客渐渐少了,员工们开始整理货架、盘点货物,准备下班。
陈绮和林月星一起推着空板车往仓库走,板车轮子在地面上发出“轱辘轱辘”的轻响,打破了超市的宁静。
就在两人快要走到仓库门口时,刘健不知道又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背着手堵在通道口,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
他今天换了件深蓝色的T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镜擦得锃亮,看起来比平时精神了不少。
“二位辛苦啦——”他又开始拖长调子,小眼睛在陈绮和林月星之间来回瞟,那眼神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像在打量什么稀罕物,“一起下班?回同一个方向?”
陈绮眉头一跳,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赶紧说:“老板,我们不同路,我住东边,她住西边。”
“哦——不同路啊——”刘健拖长了声音,点点头,脸上的表情遗憾得有点夸张,仿佛错过了什么天大的好事,“那可太可惜了。年轻人嘛,多交流交流总是好的。下班路上注意安全,尤其是……孤男寡女的,天黑路滑,可得小心点,是吧?”他冲陈绮挤了挤眼,那眼神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
陈绮的嘴角抽了抽,心里的小人儿已经握紧了拳头,真想冲上去给这老板一拳。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跟老板一般见识。
林月星的脸颊有点红,像是被刘健的话戳中了什么,她轻轻拽了拽陈绮的胳膊,小声说:“老板,我们先去还车了,一会儿还要赶公交呢!”
两人推着板车匆匆绕过刘健,身后还传来他悠悠的声音:“慢点啊,别着急,时间还早呢!年轻人嘛,除了工作,也可以聊聊人生聊聊理想,谈谈兴趣爱好嘛……”那声音越来越远,却像根小针似的,扎在两人心上。
把板车还回仓库,陈绮和林月星并肩走出员工通道。
傍晚的风迎面吹过来,带着点凉爽的气息,吹散了一天的燥热。
路边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人行道,偶尔有下班的行人匆匆走过,远处传来汽车的鸣笛声,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
“刘老板今天好像格外……关注你啊。”走了一会儿,林月星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点好奇,侧头看向陈绮,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
陈绮哼了一声,想起刘健那贱兮兮的样子,就一肚子气:“他哪天不犯贱?每天不挑点毛病就浑身不舒服。”
“不对,”林月星摇摇头,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平时是乱枪打鸟,见谁都怼两句,今天却好像就盯着你‘贱’,从早上到现在,光找你麻烦就找了三次。
你是不是哪儿得罪他了?”
陈绮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来超市一个月,平时工作也算认真,除了早上没把矿泉水垒成“埃菲尔铁塔”,好像没做过什么惹他不高兴的事。
他皱着眉摇了摇头:“没有啊,我跟他又没什么过节。”
“难道是因为……”林月星突然停下脚步,眼睛眨了眨,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看着陈绮,脸颊微微泛红,“他看见下午我帮你搬饮料了?”
陈绮一愣,下午林月星确实帮他搬过两箱沉重的可乐,当时刘健好像正好从旁边的货架后走过去,难道被他看见了?
林月星像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脸颊更红了,她飞快地转过身,快步往前走:“快走吧,累死了,我还要赶末班车呢。”
陈绮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乌黑的长发在风中轻轻晃动,衣角也跟着飘了起来。
他想起刘健那贱兮兮的、暗示性极强的眼神和话语,又想起刚才林月星泛红的脸颊,一个荒谬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这老小子,该不会是看出了什么,故意用这种破方式撮合他们吧?这个想法一出来,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摇摇头,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刘健那种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好心?
第二天上班,陈绮心里还惦记着昨天的事,总觉得刘健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果然,刚把牛奶摆上货架,刘健就晃悠了过来。
他先是指着牛奶盒上的生产日期挑了半天毛病,说标签贴得不够齐,又嫌弃酸奶的摆法不够美观,絮絮叨叨说了十分钟,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陈绮以为他终于要走了,松了口气,没想到刘健却蹭到了不远处的林月星那边。
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却又让声音刚好能飘进陈绮的耳朵里:“小星星啊,昨天小弟表现怎么样?干活勤快不?没偷懒吧?”
林月星正在整理货架,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脸颊微红,含糊地说:“挺好的,挺勤快的。”
“那就好,”刘健点点头,声音里带着点得意,“你们年轻人要多交流,互帮互助嘛,都是一个超市的同事,互相照应是应该的。以后他要是有什么不懂的,你多带带他;你要是有什么重活累活,也让他多帮帮你,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
陈绮正弯腰整理底层的货架,手里拿着一罐午餐肉,听到这话,手一抖,罐头“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滚出老远。
他赶紧捡起罐头,心脏却“砰砰”直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下意识地抬头,正好对上林月星望过来的目光。
她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神里带着点慌乱,见陈绮看过来,又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低下头假装整理货架,耳朵尖却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刘健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那表情活像个“深藏功与名”的幕后推手,可眼神里却明晃晃地写着“快夸我快夸我”,那贱兮兮的样子,让陈绮又气又好笑。
陈绮蹲在地上,捡起滚远的罐头,心里却不像之前那么排斥刘健了。
他想起林月星递给他的冰镇可乐,想起她帮自己搬箱子时的样子,想起刚才两人对视时的慌乱,再看看刘健那副“我很厉害快表扬我”的表情,忽然觉得,这个犯贱的老板,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至少,他这眼神,好像还挺毒辣的。
接下来的几天,刘健的“撮合大计”愈发明显。
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把陈绮和林月星安排在一起干活,今天让他们一起盘点零食区,明天让他们一起整理促销堆头,美其名曰“提高效率”。
每次两人一起干活,他就会在旁边晃悠,时不时说两句暧昧的话,看到两人脸红,就露出一副“计划通”的得意表情。
陈绮一开始还觉得别扭,可渐渐的,他发现自己并不排斥这种安排。
能和林月星一起干活,听她讲有趣的事,看她笑起来弯弯的眼睛,连枯燥的补货工作都变得有意思了。
他会下意识地帮林月星搬重东西,记得她喜欢喝的可乐口味,在她整理顶层货架时主动搭把手。
而林月星也会在他忙碌时,偷偷给他带一份早餐,在他被刘健刁难时,悄悄给他使眼色,帮他解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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