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

晚上六点，超市里的白炽灯亮得有些晃眼，冷清清的过道上只零星散落着几位晚归的顾客。

陈绮推着满载罐头的手推车，金属轮轴在地面划出单调的“咕噜”声，像极了他最近沉闷的心跳。

车斗里的午餐肉、黄桃罐头摞得齐眉高，铁皮罐身上的印花在灯光下泛着油腻的光，每一罐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紧绷的胳膊上。

连续加班一周，每天睡不到五个小时，眼下酸涩得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

疲惫像块浸了水的海绵，压得他胸口发闷，连带着推车的力道都失了准头。

就在他拐向生鲜区货架时，车轮突然撞上了地面凸起的电源线防护盖。

那盖子边缘有些变形，不知被来往的购物车碾过多少次，此刻像个调皮的绊脚石，猛地卡住了车轮。

手推车失去平衡，朝右侧剧烈倾斜，陈绮下意识地攥紧扶手，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可惯性太大，最顶层的三罐午餐肉还是“哐当哐当”滚了下来。

金属罐砸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其中一罐带着旋转的力道，不偏不倚地撞向旁边货架旁的购物篮。

“啪嚓”一声脆响，购物篮里那瓶玻璃装橄榄菜应声碎裂，深褐色的菜泥混着油亮的汁液飞溅而出，正正溅在站在篮边的阿姨身上。

陈绮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他僵在原地，看着那位阿姨的米白色休闲裤裤脚沾满了深褐色的污渍，黑色皮鞋的鞋面上也淋了好几片油斑，那片狼藉像泼在宣纸上的墨，迅速在他心里晕开恐慌。

“哎哟喂！我的菜！你眼睛长到哪里去的啦！”阿姨像是被点燃的炮仗，尖利的嗓音瞬间划破了超市的宁静。

她猛地弯腰捡起空了的玻璃碎片，又直起身盯着自己的裤脚和鞋子，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心疼和愤怒在脸上交织成狰狞的表情。

她几步冲到陈绮面前，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尖，唾沫星子随着激动的话语喷过来：“你怎么推车的？会不会干活啊？我这裤子是上周刚买的，三百多块呢！鞋子也是新的！你们超市怎么招的人？毛手毛脚的，一点都不专业！赔！你必须赔我！”

周围的顾客闻声看了过来，几道目光落在陈绮身上，有好奇，有不耐，还有几分看热闹的意味。

陈绮的脸“唰”地涨成了通红，耳根烫得像要烧起来。

他手足无措地站着，手里还攥着冰凉的推车扶手，嘴唇嗫嚅着，半天只挤出几句重复的道歉：“对不起阿姨，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帮您擦擦……”他说着就想去掏口袋里的纸巾，可指尖抖得厉害，半天没摸到纸巾包。

“擦？你看这油渍，擦得掉吗？”阿姨一把挥开他的手，语气更加尖锐，“我这裤子是纯棉的，沾了油根本洗不干净！你说怎么办吧？今天不给我个说法，我就不走了！”她索性往旁边的货架边一靠，双手抱在胸前，摆出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陈绮的心跳得飞快，后背已经渗出了冷汗。

他知道纯棉衣物沾了油确实难处理，可他现在根本拿不出赔偿的钱。

他的眼眶瞬间有些发热，却只能强忍着，继续低声下气地道歉：“阿姨，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您看能不能再想想办法？我……我可以帮您拿去干洗店试试，实在洗不掉，我再想办法赔您……”

“想办法？你能想什么办法？看你这穷酸样，怕是连干洗费都付不起吧？”阿姨毫不留情地嘲讽道，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别跟我来这套，要么现在赔钱，要么我就找你们老板，让他看看你们超市的员工是什么德行！”

就在陈绮窘迫得快要无地自容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林月星快步跑了过来，她身上还穿着超市的蓝色工服，胸前的铭牌随着跑动微微晃动。看到地上的玻璃碎片、散落的午餐肉，以及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陈绮，再加上怒气冲冲的阿姨，她瞬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林月星立刻蹲下身，先安抚地看了陈绮一眼，然后转向阿姨，脸上堆起温和的笑容：“阿姨，您先别生气，我们是超市的工作人员，这件事我们肯定会负责到底的。您看这样行不行，这瓶橄榄菜我们马上给您换一瓶新的，保证是最新日期的。至于您的裤子和鞋子，我们也会妥善处理，您先消消气，咱们慢慢说。”

林月星平日里性格温和，处理顾客纠纷很有一套，可今天这位阿姨显然不吃这一套。

“换一瓶就完啦？”阿姨猛地提高声音，打断了林月星的话，“我这裤子和鞋子怎么办？三百多的裤子，两百多的鞋子，加起来快六百块了，你们赔得起吗？”

“阿姨，话不能这么说。”一个带着几分戏谑，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陈绮和林月星同时抬头，只见刘健端着一个印着“招财进宝”的保温杯，慢悠悠地从生鲜区走了过来。

他今天没穿平日里那件花衬衫，而是换了件灰色的夹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没了平日那副吊儿郎当、贱兮兮的笑容，眼神里透着一种少见的冷静。

刘健走到几人面前，先是扫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又看了看那位阿姨的裤脚，然后才开口，语气不疾不徐：“首先呢，这通道边的电源线防护盖，确实是我们超市设施的问题，边缘变形了没及时更换，容易绊到推车，这是我们的疏忽。其次，我们的员工陈绮已经第一时间向您诚恳道歉了，他也不是故意的，只是今天确实太累了，一时没留神。”

他慢悠悠地拧开保温杯盖，吹了吹里面飘着的枸杞，热气氤氲了他的眼镜片。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再戴上时，视线落在阿姨的裤脚上，语气依旧平稳：“您这裤子和鞋的损失，我们超市肯定会按规定处理，不会让您吃亏。

不过，根据《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的相关规定，以及我们超市的应急预案，需要您提供裤子和鞋子的购买凭证，我们核实清楚物品的价值后，会给出相应的补偿方案。

您看，是现在跟我去办公室详细谈谈，登记一下信息，还是您先继续购物，留个联系方式，等我们核实后再联系您？”

刘健这番话有理有据，既没有推卸超市的责任，承认了设施存在问题，又明确提出了补偿的前提条件，不动声色地堵住了对方可能漫天要价的路。

他的语气始终平和，没有丝毫指责，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底气。

阿姨的气势明显弱了一些，她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老板会说得这么条理清晰。

她张了张嘴，嘴上还在嘟囔：“什么凭证不凭证的，我这就是刚买的，还能有假不成？”

“刚买的更好啊，”刘健笑了笑，语气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随和，“要是今天买的，购物小票应该还在吧？您找出来给我们看看，我们核实起来也快，补偿方案很快就能定下来，不耽误您时间。”

阿姨的眼神有些闪躲，声音不自觉地低了许多：“我……我刚才拿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把小票弄丢了，一时半会儿找不着。”她的语气没了最开始的强硬，甚至有些心虚地避开了刘健的目光。

刘健心里跟明镜似的，却没点破，只是依旧温和地引导着：“没事没事，小票丢了也能核实。大姐，这边请，我们办公室有登记本，您把购买裤子和鞋子的商店名称、大概时间、物品型号都告诉我们，我们会联系商家核实，保证给您一个满意的处理结果。要是核实清楚了，该怎么赔就怎么赔，绝不推诿。”

他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诚恳，让人挑不出毛病。

阿姨见状，也知道再闹下去讨不到什么好处，只好不情不愿地跟着刘健往办公室走去，嘴里还小声嘀咕着：“你们可得好好处理啊，不能欺负我年纪大……”

“放心吧大姐，我们超市向来讲道理。”刘健回头应了一句，路过陈绮身边时，用保温杯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眼神里带着一丝安抚，没说什么，便转身继续往前走了。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陈绮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下来。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后背的冷汗凉得他打了个寒颤，手脚依旧有些发软。

林月星蹲下身，开始收拾地上的玻璃碎片，她一边捡一边说：“没事了，刘老板最会处理这种事了，你别担心。”

陈绮回过神，也赶紧蹲下来帮忙，手指不小心被细小的玻璃碴划了一下，渗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

他看着林月星认真收拾的侧脸，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刚才他窘迫万分的时候，是林月星第一时间站出来帮他解围，而平日里看似不着调、甚至有些“烦人”的刘老板，在关键时刻，更是毫不犹豫地挡在了他的身前，替他扛下了所有压力。

“谢谢你。”陈绮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林月星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眶微红，手上还在流血，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创可贴递给他：“谢什么，咱们都是同事。快把创可贴贴上，别感染了。”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刘老板虽然平时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可心里比谁都护着咱们员工。上次有个顾客故意刁难收银员，也是他出面解决的，没让员工受一点委屈。”

陈绮贴上创可贴，指尖传来的刺痛让他更加清醒。

平日里刘老板总爱开玩笑，经常拿他的“心事重重”打趣，还总塞给他一些零食，说“年轻人别总皱着眉，吃点甜的心情好”。

以前他只当刘健是性格跳脱，现在才明白，那些看似随意的关心，都是藏在玩笑背后的温暖。

他看着刘健办公室的方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和焦虑。

刘健的办公室里，隐约传来他和阿姨的谈话声，声音不大，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感觉到气氛已经缓和了许多。

陈绮默默地收拾好地上的午餐肉，重新摞到手推车上，又把玻璃碎片装进垃圾袋里，动作缓慢却有力。

林月星已经把货架旁的污渍清理干净了，她拍了拍陈绮的肩膀：“快把罐头摆好吧，估计一会儿刘老板就出来了。”

陈绮点点头，推着车走向货架区。

金属车轮再次滚动起来，这一次，他的脚步稳了许多。

灯光落在他的脸上，映出他眼底的光亮，那是久违的安心。

他想，也许在这里，他可以暂时停靠一下，不用再独自面对所有的风雨。

一个小时后，陈绮终于把所有罐头都摆上了货架。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刚走到休息区，就看到刘健从办公室里出来了，那位阿姨跟在他身后，脸上的怒气已经完全消散了，甚至还带着几分不好意思。

“小伙子，今天这事不好意思啊，刚才我太激动了。”阿姨走到陈绮面前，有些局促地说道，“你们老板人挺好的，帮我联系了干洗店，还说要是洗不掉，超市会承担费用，真是麻烦你们了。”

陈绮愣了一下，随即连忙摆手：“没事没事，是我不小心，给您添麻烦了才对。”

刘健笑着拍了拍阿姨的肩膀：“都是小事，以后您来超市购物，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送走阿姨后，他转身看向陈绮，脸上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晃了晃手里的保温杯：“小弟，愣着干嘛？走，哥请你喝饮料，刚才吓坏了吧？”

两人走到超市门口的自动售货机旁，刘健投了两枚硬币，掉出一罐冰可乐，递给陈绮：“拿着，压压惊。”

陈绮接过可乐，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瞬间清醒了不少。

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甜丝丝的气泡在嘴里炸开，心里的委屈和不安也消散了大半。

“老板，今天谢谢你。”他看着刘健，认真地说道。

“谢什么？”刘健摆摆手，靠在墙上，看着超市里的灯光，“你是我员工，我不护着你护着谁？再说了，那防护盖确实是我们的问题，也不能全怪你。不过以后干活可得小心点，再这么走神，下次可就没人帮你解围了。”他话里带着调侃，眼神里却满是关心。

陈绮点点头，低头看着手里的可乐，小声说：“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最近……家里有点事，所以没太留神。”

刘健沉默了一下，拍了拍他的后背：“要是实在有困难，跟我说，能帮的我肯定帮。”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知道你小子不容易，但别什么都憋在心里，会憋坏的。”

陈绮的鼻子一酸，眼眶又开始发热。他用力眨了眨眼，把眼泪逼了回去，抬起头对刘健笑了笑：“嗯，谢谢老板。”

接下来的日子，陈绮依旧在超市里忙碌着，只是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刘健还是像以前一样，爱开玩笑。

林月星也常常帮他分担工作，休息时会和他聊聊天，讲讲自己的生活趣事。

陈绮渐渐觉得，这里就像一个临时的港湾，虽然不大，却足够温暖，让他可以暂时卸下满身的疲惫和防备。

可即使阳光刺眼，却照不进他心里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