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无声的博弈

艺术比赛截止日期前的空气总是格外粘稠。苏霁坐在美术室最靠里的位置，面前摊着参赛作品的草稿，铅笔在指间转了一圈又一圈，却始终落不下决定性的一笔。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密语。自从那天在天台不欢而散，他和方怀清之间便筑起一道无形的墙。不，或许不是墙，而是一面单向玻璃——苏霁能清晰地看见方怀清的存在，却再也不敢与之对视。

“构图太满了。”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苏霁手一抖，铅笔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弧线。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只有方怀清走路会这样悄无声息，像猫科动物收起利爪的肉垫。

“留白很重要。”方怀清的手越过他的肩膀，指尖虚虚点在画纸边缘，“就像音乐里的休止符。”

这个距离太近了。苏霁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混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薄荷气息。他僵硬地往前倾了倾，试图拉开距离，却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水杯。

水渍在画纸上晕开，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雨。苏霁手忙脚乱地抢救画稿，方怀清已经先一步抽走稿纸，用纸巾小心吸着边缘的水渍。

“对不起。”两人异口同声。

然后是一段更长的沉默。美术室里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蝉鸣，和彼此交错的呼吸声。

“我不是故意要躲你。”苏霁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知道。”方怀清将半干的画稿放回桌面，“是那台iPad的错。”

这个直白的回答让苏霁猝不及防。他抬起头，第一次直视方怀清的眼睛。那双总是盛着笑意的眸子里，此刻只有一片沉静的真诚。

“那些画......”苏霁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用词，“你为什么要存下来？”

方怀清转身靠坐在旁边的画架上，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难得的放松：“记得高一那次校园写生吗？”

苏霁当然记得。那是他刚入学不久，学校组织去郊外写生。其他人都选了风景优美的湖边，只有他蹲在废弃的篮球场边，画一架生锈的篮球框。

“你当时画的是逆光下的篮球框，铁丝网的投影落在水泥地上，像五线谱。”方怀清的语气里带着怀念，“我从来不知道，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可以这么美。”

苏霁怔住了。他没想到方怀清会记得这么清楚，连他早已忘记的细节都如数家珍。

“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注意你的画了。”方怀清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天气，“你总是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这不是苏霁预想中的任何一个答案。他设想过同情，设想过好奇，甚至设想过某种他不能理解的戏弄，唯独没有想过会是因为这样的理由。

“可是那些照片......”苏霁的声音更轻了。

方怀清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窘迫。他摸了摸鼻子，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终于像个十七岁的少年：“这个我得道歉。但我不会删掉。”

这个坦率的回答让苏霁不知该如何接话。他看着方怀清，突然发现对方耳根泛着不明显的红晕。这个发现像一道微小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

“决赛的作品，需要模特吗？”方怀清突然问。

苏霁下意识地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看着画纸上未完成的草稿，一个念头突然闪过。

“需要。”他听见自己说，“但有个条件。”

方怀清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我要画真实的你。”苏霁深吸一口气，“不是学生会长的你，不是篮球主力的你，就是......普通的你。”

这个要求让方怀清愣住了。然后，他缓缓露出一个笑容，不是平日里那种完美的微笑，而是带着点惊讶，又有点愉悦的真实表情。

“好啊。”他说，“什么时候？”

“现在。”苏霁拿起素描本，“就坐在这里，做你自己的事就好。”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小时，美术室里呈现出奇妙的景象：方怀清靠在窗边看书，苏霁在画架前画画。没有对话，只有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偶尔翻动书页的声响。

苏霁画得很投入。他画方怀清看书时微蹙的眉头，画他思考时无意识咬笔的小动作，画阳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的细小阴影。这些细节是在人群中耀眼夺目的方怀清不会展露的一面，是只有在独处时才会流露的真实。

当时钟指向五点，方怀清合上书：“我得去训练了。”

苏霁从画作中抬起头，才发现自己竟然完全沉浸在创作中，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先前的尴尬。

方怀清走到画架前，很守礼地没有偷看：“画好了吗？”

“还没有。”苏霁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画纸，“需要再修改。”

方怀清点点头，没有强求。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苏霁。”

“嗯？”

“谢谢你。”方怀清的声音很轻，“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看着我了。”

门被轻轻带上，美术室里又只剩下苏霁一个人。他低头看着画纸上初具雏形的肖像，画中的方怀清不再是众人眼中完美的符号，而是一个有着细微表情和情绪的鲜活少年。

苏霁放下铅笔，走到窗边。篮球场上，方怀清正在做热身运动，周围的队友嬉笑着和他打招呼，他又变回了那个游刃有余的方怀清。

但苏霁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看见了方怀清藏在完美表象下的裂缝，而透过这些裂缝，他窥见了一丝真实的温度。

窗外，方怀清突然抬头望向美术室的方向。隔着三层楼的距离，他们的目光再次相遇。这一次，苏霁没有躲闪。

夕阳将云朵染成绯红色，像是少女羞赧的脸颊。苏霁轻轻将手贴在玻璃上，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那道目光里的温度。

在这场无声的博弈中，他好像......终于向前迈了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