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是一夜中最疲惫、也最接近黎明的时刻。
整座城市还陷在深眠里，纵横的街道空旷得只剩零星环卫工扫地的沙沙声，而24小时营业的惠民超市，却早已进入了新一轮的忙碌周期。
超市里的冷白光似乎都带上了一丝倦意，在货架间投下长长的、乏懒的影子。
空气里混杂着生鲜区的水汽、粮油区的谷物香，以及冷柜持续运作散发出的淡淡凉意，唯一的声响是理货员搬运纸箱的摩擦声、叉车驶过地面的低沉轱辘声，还有远处冷柜不知疲倦的嗡鸣，像一首单调的催眠曲，裹着浓重的困意弥漫在空间里。
陈绮正靠着零食货架，借着补充货品的间隙偷偷用拳头抵着发酸的后腰，轻轻揉按。
他刚入职还没一周，还没完全适应超市凌晨班的节奏，连续几个小时弯腰整理货架、搬运货物，让他的腰腹和手臂都酸胀得厉害。
作为刚毕业的高中生，他本没想过会来超市做理货员，可投出去的简历石沉大海，房租催缴单又接踵而至，只能先接下这份能立刻上岗的工作，至少能让自己在这座陌生的城市站稳脚跟。
他抬手抹了把额角的薄汗，目光扫过空旷的通道，心里盘算着剩下的货架还有多少没整理。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哼唱声像一缕提前穿透云层的晨曦，毫无预兆地刺破了这片沉寂。
声音来自员工通道方向，轻快、透亮，带着点江南民间小调的软糯韵味，唱的是家喻户晓的《茉莉花》，但节奏比原曲更活泼些，还加了些随意的转音，听起来格外灵动。
在这片被倦意笼罩的空间里，这歌声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像一杯温热的蜂蜜水，顺着听觉滑进心里，悄悄抚平了几分疲惫。
陈绮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同样蓝色工装、围着米白色干净围裙的中年女人推着小推车走了进来。她约莫四十岁年纪，身材微胖，圆脸上带着自然而温暖的笑意，眼角虽有淡淡的细纹，却被眼里的光亮衬得格外有神。
她的头发利落地挽成一个低髻，几缕碎发贴在鬓角，随着轻快的步伐轻轻晃动。
她一边哼着歌，一边利落地弯腰将散落在通道口的购物篮一个个叠好，归位到指定区域，动作娴熟又带着莫名的喜气。
她的身上，仿佛自带一种与这深夜职场格格不入的、充满生活气息的活力，像是把清晨菜园里的露珠和阳光下的炊烟都装进了口袋，走到哪里，哪里就多了几分鲜活的暖意。
“哟！咱家的‘百灵鸟’回来上班啦！”生肉区那边，突然响起龙哥的大嗓门，打破了歌声营造的宁静。
龙哥是超市的生鲜主管，平时总是板着脸，说话自带一股斩钉截铁的威严，可此刻那洪亮的声音里，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近乎宠溺的喜悦。
他手里的斩骨刀“当啷”一声搁在案板上，从生肉区的玻璃柜台后探出半个身子，原本因常年劳作显得有些硬朗的脸上，横肉都笑成了褶子，眼神亮得像藏了星星：“咋样，老家事儿都忙完啦？没累着吧？”
“忙完啦！”被称作“百灵鸟”的女人笑着回应，声音和她的歌声一样清亮，带着点轻快的尾音，“就回了趟老家给我妈过寿，哪能累着？倒是你，这几天没听见我唱歌，憋坏了吧你？”
“那可不！”龙哥嘿嘿直乐，粗糙的手掌在围裙上蹭了蹭，转头就对陈绮这边扬声喊，用他那堪比喇叭广播的音量“悄悄”说：“小陈，看见没？那是我家那口子，姓柳，你就叫柳姐！早班面点区的老师傅了！人送外号‘超市百灵鸟’，唱的歌比收音机里的还好听！她一唱歌，准没坏事，今天大家心情都得好着呢！”
柳姐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抬手拢了拢鬓角的碎发，嗔怪地瞪了龙哥一眼：“就你话多！嗓门跟装了扩音器似的，别吓着新同事！”
她的目光转向陈绮，脚步轻快地走过来，友善地点点头，语气自然而亲切，带着一种长辈般的关怀：“你是新来的小陈吧？阿龙昨晚跟我打电话念叨半天了，说来了个挺精神的小伙子，干活踏实。这大半夜的整理货架，累坏了吧？再坚持会儿，天快亮了，等早班的人多了，就能轮着歇口气。”
她的话像带着温度，轻轻落在陈绮心上，让他瞬间驱散了几分初来乍到的拘谨和疲惫。
“柳姐好，不累，我还能坚持。”陈绮连忙站直身子，下意识地拍了拍围裙上的灰尘。
这时，超市老板刘健也揣着他那只保温杯溜达了过来。
刘老板平时总爱跟员工开玩笑，说话带着点不着调的“贱兮兮”，可今天脸上却带着罕见的、格外真诚的笑容，老远就挥着手：“柳姐可算回来了！好好好！你这一回来，咱们超市的‘精神文明建设工作’算是又走上正轨了！”
他凑到柳姐身边，压低声音却故意让周围人都听见：“你不在这几天，阿龙干活都没劲儿，剁骨头的声音都透着股怨气，昨天还把一块排骨剁飞了，差点砸着买早点的阿姨。”
“老板，你就编排我吧！”龙哥在生肉区大声抗议，手里的斩骨刀在案板上轻轻敲了敲，可嘴角却快咧到耳根子了，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柳姐被逗得咯咯直笑，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像盛开的小菊花。
她没再多说，继续哼着《茉莉花》，推着小推车走向面点区，开始熟练地整理起收银台附近的货架。
她先将歪倒的零食袋一个个摆正，又把过期的促销牌抽出来叠好，动作麻利又细致，嘴里的歌声也随着动作的节奏轻轻起伏。
她的歌声并不专业，甚至偶尔在转音时还有点跑调，可那份发自内心的愉悦和满足，却像一道温暖的光，悄然驱散着凌晨的寒冷和疲惫。
原本各自埋头干活的员工，似乎都被这歌声感染了，有人不自觉地跟着哼了两句，有人脸上的倦意淡了些，连空气里的冷意，都仿佛被这轻快的调子焐热了几分。
负责收银台整理的林月星也停下了手里的活，直起身子揉了揉肩膀，微笑着看向柳姐的方向，轻声对身边的陈绮说：“柳姐人可好了，不仅性格爽朗，手艺还特别棒。她做的豆沙包是咱们超市的一绝，豆沙都是自己熬的，甜而不腻，面发得松软香甜，每天早班一上架就被抢光。待会儿早班上了，你可得抢着尝尝，晚了就没了。”
林月星平时话不多，但对他这个新人颇为照顾，总会悄悄提醒他一些工作上的注意事项。
陈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好撞见龙哥看向柳姐的眼神——那是一种与他粗犷外表截然不同的温柔，像一汪平静的湖水，盛满了藏不住的在意。
此刻龙哥已经重新拿起了斩骨刀，却没立刻干活，只是单手撑着案板，目光追随着柳姐的身影，嘴角挂着浅浅的笑。
柳姐哼到熟悉的段落时，他还会不自觉地跟着调子，用脚尖在地面上笨拙地打着拍子，那画面里，硬朗的斩骨刀、柔软的歌声、粗糙的手掌和温柔的眼神交织在一起，有种奇异的和谐与温馨。
这一幕，深深地印在了陈绮的脑海里。
在这座他尚未完全熟悉的城市，在这个被琐碎与疲惫填满的凌晨超市里，竟藏着这样平凡而真挚的烟火爱情。
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没有精心策划的浪漫，只是一句日常的问候，一个追随的眼神，一段不自觉跟着哼唱的调子，就把“相守”两个字，写得格外动人。
龙哥的“喇叭”和柳姐的“歌声”，一刚一柔，一糙一细，像两根缠绕在一起的藤蔓，在生活的土壤里默默生长，交织成了最朴实也最温暖的伴奏。
陈绮看着眼前的画面，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慰藉，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羡慕。他想起自己独自在城市里奔波的日子，想起深夜出租屋里冰冷的外卖，突然觉得，这样有人牵挂、有人陪伴的日子，或许就是生活最本真的模样。
他又想起这几天在超市的经历：刘老板看似不着调，却会在他搬重物时悄悄搭把手，这些细碎的善意，像散落在角落里的微光，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他初入社会时的迷茫与不安。
或许，刘老板那些贱兮兮的撮合，龙哥咋咋呼呼的撑腰，林月星不动声色的照顾，以及眼前这对夫妻平淡却动人的相守，都是这冰冷现实里，零星却珍贵的光芒。
它们藏在生活的缝隙里，藏在凌晨的歌声里，藏在每一个不期而遇的善意里，悄悄温暖着那些为生活努力的人。
陈绮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的林月星，她正低头整理着收银台的票据，侧脸在冷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浅浅的阴影。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林月星突然抬起头，正好与他对视，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像清晨刚绽放的花苞，带着几分腼腆的暖意。
那一刻，陈绮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对某种安稳未来的憧憬。
他想象着，或许有一天，自己也能在这座城市扎根，有一份踏实的工作，有几个温暖的朋友，甚至能遇到一个可以一起分享清晨豆浆、深夜疲惫的人，把日子过成像龙哥和柳姐那样，平凡却满是烟火气的模样。
只是，当时的陈绮太过年轻，还不知道生活从来不是童话。
他以为黎明前的歌声能照亮整个白昼，以为眼前的温暖会一直延续，却没料到，有些光芒，注定只能照亮一段路，有些温暖，终究无法长久拥有。
就像这凌晨五点的超市，歌声再动听，也挡不住黎明的到来，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当嘈杂的人群涌进超市，深夜的宁静与温馨，便会被白昼的喧嚣彻底取代。
黎明前的歌声越动听，或许，只是为了衬托白昼来临后的寂静，有多么漫长。
而那些在深夜里滋生的憧憬，也终将在现实的打磨中，慢慢显露出它原本的模样。
但此刻，陈绮还不知道这些，他只是看着柳姐的身影，听着耳边的歌声，感受着身边的暖意，悄悄在心里埋下了一颗期待的种子，期待着属于自己的、充满光芒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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