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俊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沉寂的湖面,打破了两人之间维持许久的微妙平衡。
搬过去?或者他搬过来?
这不再是商量,而是一个决定。
一个在被双方父母“审判”后,必须立刻执行的、关乎“责任”与“担当”的决定。
张哲瀚看着龚俊,对方眼底是毋庸置疑的坚持,还有一丝未被完全压下去的、因挨训而产生的烦躁。
他明白,这不是出于温情或爱意,更像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手段——堵住父母的嘴,履行被强化的“丈夫”职责。
他本该抗拒的。
因为他一向厌恶被安排,厌恶打破习惯的领域。
但……他看着龚俊紧抿的唇线,想起刚才他独自承受所有指责却一言不发的样子,想起这段日子以来,这人笨拙却持续的环绕和那句“我不放心”。
心底那点抗拒,奇异地消散了。
或许,他也有些好奇,好奇打破这物理界限后,他们之间又会变成什么样。
“……随便。”张哲瀚移开视线,语气听起来很平淡,像是无所谓,“主卧更大,你东西也多。”
这算是默许,甚至……选择了让龚俊留在主卧,自己搬过去。
龚俊似乎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干脆,愣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好。”他行动力极强,立刻转身朝客房走去,“我帮你收拾。”
“不用。”张哲瀚拦住他,“我没多少东西,自己来。”他需要一点空间和时间,来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
他回到客房,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轻轻吐出一口气。
房间里有他熟悉的气息,他的书,他的照片,他的安全感,但现在,他要把自己从这片领域里连根拔起,移植到另一个人的空间里去。
他环顾四周,最终只收拾了几件常穿的睡衣、几本正在看的书、常用的护肤品以及那台放在床头柜的、记录偶尔灵感的小相机。东西不多,一个收纳篮就装下了。
当他抱着收纳篮走出客房时,龚俊正站在主卧门口等着他。男人已经换下了家居服,穿着深色的丝质睡衣,更显得肩宽腿长。他侧身让开通道,目光落在张哲瀚怀里的篮子上,眼神复杂。
张哲瀚没看他,径直走进了主卧。
主卧的风格和他想象的差不多,冷色调,极简,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夜景,室内只有必需的家具,整洁得近乎没有人气。只有床头柜上放着的龚俊的腕表和空气里淡淡的雪松须后水味道,昭示着这是他的领地。
张哲瀚把自己的东西放在空着的另一边床头柜上,将睡衣挂进衣柜里属于他的、但一直空着的那一侧。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宣告。
龚俊就站在门口,看着他一点点将自己的痕迹融入这个空间,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这个他住了多年、早已习惯的冰冷空间,因为另一个人的闯入,似乎连空气都变得有些不同了。
“浴室柜左边抽屉,新的毛巾和洗漱用品。”龚俊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
“嗯。”张哲瀚应了一声,拿起自己的睡衣和护肤品,走进了与主卧相连的浴室。
浴室很大,干湿分离,同样整洁冰冷。张哲瀚打开左边的抽屉,果然看到未拆封的毛巾和一套高级的洗漱用品,和他平时用的牌子不同,但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他顿了顿,还是拆开了包装。
当他洗漱完毕,穿着柔软的棉质睡衣走出来时,龚俊已经靠在床的另一边了,手里拿着一份财经杂志,但眼神似乎并没有聚焦在页面上。
巨大的双人床,中间空出了足以再躺一个人的距离,像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
张哲瀚没说什么,走到属于自己的那一边,掀开被子躺了下去。床垫很舒适,枕头的高度也刚好,但他身体微微有些僵硬。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另一边传来的热量和存在感,以及那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的雪松气息。
他背对着龚俊,闭上了眼睛。
龚俊放下根本没看进去的杂志,关掉了自己这边的床头灯。房间瞬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城市光晕。
寂静在黑暗中弥漫,放大了一切细微的声响——彼此的呼吸声,衣料摩擦被子的声音,甚至……心跳声。
两人都一动不动,仿佛在扮演两尊雕塑。
不知过了多久,张哲瀚感觉另一边的人动了一下,然后,一声极低的、带着点别扭的询问在黑暗中响起:
“……要不要喝点水?”
张哲瀚:“………”
他忽然有点想笑。这男人,连关心都显得这么……生硬又突兀。
“不用。”他回答,声音闷在枕头里。
“嗯。”龚俊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张哲瀚因为孕期容易腰酸,下意识地轻轻翻了个身,变成了平躺。他能感觉到,在他翻身的瞬间,龚俊那边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这家伙……难道一直没睡,在注意着他这边的动静?
这个认知让张哲瀚心里那点不自在忽然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感觉。他重新闭上眼睛,尝试放松身体。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身边躺着的是熟悉又陌生的“丈夫”。
这一夜,注定无人真正安眠。
但无论如何,那扇阻隔了两年多的房门,在这一夜,终究是打开了。一条新的、充满未知的轨道,在沉默与尴尬中,悄然铺开。
夜深人静。
主卧里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被距离模糊的车流声。
龚俊其实一直没怎么睡着,身边多了一个人的存在感太过强烈,哪怕张哲瀚刻意睡在床沿,与他隔着遥远的距离,那清浅的呼吸和偶尔极轻微的翻身声,都像羽毛一样,不断搔刮着他的神经。
他习惯了独眠,习惯了绝对掌控和安静的空间。此刻的每一分异动,都让他下意识地警惕,又因为意识到身边人是谁而强制自己放松。
就在这种半梦半醒的混沌间,他感觉到身边的张哲瀚动了。
动作很轻,先是小心翼翼地平躺,然后缓慢地侧身,一只手撑着床垫,似乎在积蓄力量,接着才缓缓坐起。
整个过程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不欲惊扰他人的轻柔,却又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沉滞。
龚俊在黑暗中睁开眼,借着窗帘缝隙透进的微光,看到张哲瀚模糊的轮廓坐在床边,停顿了几秒,像是在适应,然后才站起身,脚步放得极轻,走向与主卧相连的浴室。
门被轻轻合上,没有开大灯,只有里面夜灯昏黄柔和的光线从门底缝隙渗出,过了一会儿,传来极轻微的冲水声,然后门再次被轻轻打开,张哲瀚以同样轻柔缓慢的动作回到床上,重新躺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如释重负的叹息。
龚俊闭上眼,假装从未醒来。
他以为这只是偶然,或许是晚上水喝多了。
然而,就在他意识再次模糊,即将沉入睡眠时,同样的流程再次上演。
小心翼翼起身,放缓动作下床,轻手轻脚走向浴室,微弱的光线,轻柔的水声,回归,躺下时带着压抑的疲惫。
一次,两次,三次……
当张哲瀚第四次轻轻掀开被子坐起时,龚俊彻底清醒了。
他维持着背对他的姿势,一动不动,但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身后那个身影上,他听着那因为身体沉重而略显笨拙的脚步声,听着浴室门合拢又开启的细微声响,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一点点攥紧。
他从未想过,仅仅是起夜,会是这样一番需要隐忍和小心翼翼的过程。
张哲瀚再次躺回床上时,呼吸比之前稍微急促了一点,尽管他极力掩饰,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手似乎在后腰处轻轻按了按。
龚俊终于忍不住,在一片寂静中,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经常这样?”
他突然出声,显然让张哲瀚吓了一跳,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黑暗中,传来他有些含糊的回应:“……嗯?吵到你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第一反应是是否打扰了他。
这个认知让龚俊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滞闷感更重了。
“没有。”龚俊翻过身,在昏暗中面对着他模糊的轮廓,“我是问,你晚上……经常要起来这么多次?”
张哲瀚似乎沉默了一下,才用带着睡意的、无所谓的语气说:“怀孕都这样,宝宝大了压到膀胱了而已,习惯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睡你的,我动作轻点…”
习惯了。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却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龚俊一直以来某种模糊的认知。
他之前看到的张哲瀚,是那个即使孕肚明显,却依旧行动利落、专注工作的独立个体。
他偶尔的关怀,像是隔靴搔痒,因为他从未真正亲眼见过、亲身体会过对方因怀孕而承受的具体不便和辛苦。
他只知道孕夫需要照顾,却不知道“照顾”需要落实到这样具体而微的细节里——比如,一夜数次无法安眠的起夜。
而这个人,竟然就这样,默默地“习惯”了这一切,甚至因为怕吵醒他而将动作放到最轻。
一种混合着心疼、愧疚和某种无力的情绪,在龚俊胸腔里翻涌。
他之前那些生硬的“环绕”、那些物质上的弥补,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和表面。
真正的辛苦,是藏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里的,是张哲瀚独自一人清醒着、一次次起身、一次次躺下,默默承受和消化掉的。
“下次,”龚俊听到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更低沉,“开灯,别摔着…”
他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却发现语言如此匮乏。
他不能代替他起夜,不能缓解宝宝带来的压迫,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正确地表达此刻复杂的心情,最终,只能挤出这样一句干巴巴的、关乎安全的话。
张哲瀚在黑暗中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之后,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
但氛围已经不同了。
龚俊不再假装睡觉,他清晰地感知着身边人的每一次呼吸和翻身,果然,间隔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张哲瀚又有了动静。
这一次,在他坐起身的同时,龚俊也跟着动了。
他伸手,“啪”一声按亮了自己这边的床头灯,柔和的暖黄色光线瞬间驱散了角落的黑暗,足够照亮从床边到浴室的路,却又不会太过刺眼。
突然的光亮让张哲瀚动作顿住,有些诧异地回头看他。
龚俊没有看他,目光落在前方的虚空,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带着点刚醒(或者说根本没睡)的慵懒:“不是要上厕所?”
仿佛他只是恰好醒了,恰好开了灯。
张哲瀚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盏灯,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借着灯光,脚步似乎比之前稍稍踏实了一点,走向浴室。
这一次,龚俊听着里面的水声,看着门缝下透出的光,没有再闭上眼。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意识到,孕育一个生命,远不止是肚子的隆起和口味的改变,更是无数个这样被打断的睡眠,是身体负重带来的不便,是独自忍耐的艰辛。
而作为另一半的他,或许无法分担生理上的苦楚,但至少,不该让这份辛苦在黑暗中独自进行。
从那晚起,主卧的夜晚模式悄然改变了。
张哲瀚依旧会起夜数次,但每一次,当他稍有动静,身旁的龚俊总会几乎同步地、沉默地拧亮他那边的床头灯。
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刻意的安慰,只有一束无声的、温暖的光,照亮他往返的路。
起初张哲瀚还会有些不自在,低声说“不用”,但龚俊置若罔闻,下次依旧如此。
渐渐地,张哲瀚也习惯了。
有时他起身困难,撑着床垫的手微微用力,腰腹使不上劲,会下意识地蹙眉,在一旁假寐的龚俊会不动声色地伸出手,隔着睡衣,稳稳地托一下他的肘部,给他一个支撑的力,助他轻松坐起。
等他站稳,那手又会迅速而自然地收回,仿佛只是无意间的触碰。
张哲瀚从最初的微怔,到后来的坦然接受。
他们之间依旧没有太多亲密的交流,夜晚的灯光和偶尔借力的手,成了两人在黑暗中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默契无声,却比任何华丽的语言都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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