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成谶。
那时的肖战并不知,族长口中“舍弃”的真实含义,短暂的神伤之后,只留下镇静。
“不愧是宸王后人。”
族长眼中短暂起伏的波澜归于沉寂,只留下不属于人族的冰冷。
她拾起肖战手中的地图,将卷轴收拢,一步步走向殿中,肖战不解其意,只能紧随其后。
“你既对一博无意,那我便不讲他的来历,只说此事。”
来历?不都是羽人吗?肖战咽下悬在心中的疑问,只摆出淡然的王储气度,处变不惊,静静聆听族长的话。
“此地却乃羽人故居,可我们——并非羽人。”
肖战愕然,站定。
族长波澜不惊,又说道:“从前,这里住的都是真正的羽人,身后双翼,有如神人,一日,还是王储的宸王殿下误打误撞进到此地,被羽族的神秘吸引,后来……那时也是正值战火,于是宸王殿下接着自己能进入羽族的便利,发现了羽族的可用之处,羽人的羽翼,是由看似柔软的羽毛组成,可拔掉之后,便是无坚不摧的利器,可穿山碎甲,令军队所向披靡。”
“你的意思是——王祖是靠着屠杀了这里曾经居住的羽人,所以才——”
才有了史书上战无不克的胜迹与开达盛世的盛名。
肖战只觉周身的血都冷了下去,史书里被众人那样崇拜的王,他在逆境中激励自我的对象,竟是如此的残暴和卑劣。
“您不必惊慌。”
族长面无表情,将手按在嵌入地面的卷轴上。
“真正的羽族早已消失殆尽,许是宸王殿下心中有愧,对旧日的羽人挂怀,亦怕自己的后人日后也会面临如他一般的困境,于是在国力鼎盛时期,未雨绸缪,将我们这些假的羽人傀儡送了上来,如今您眼前的羽人并非人,也非羽人,只是能工巧匠费尽心思琢磨出的傀儡,故而无悲无喜,无情无念,以羽人形态,在羽族旧址耕种,铸铁,为您的到来预备而已。”
如同印证族长的话,“羽人”身后的羽翼竟渐渐松散,每一根羽毛坠在地上,皆是金石之音。
“宸王于国力鼎盛时期,大废心血,仿造曾经真正的羽族,又将我们送上羽族旧址,只凭这份留下的地图,便可分解你面前的几百羽人,骨骼可做无坚不摧的利刃,羽翼亦可做穿山碎甲的箭矢,可将分解下的血肉一同投入敌营,有瘟疫之状,却无真正瘟疫,但延误敌国一时片刻,轻而易举,这般思虑周全,即使您如今的困境再难捱,也可解吧?”
族长已然进入了“分解”的状态,羽翼簇簇掉落在地上,肖战惊愕的拾起一根羽毛,那羽毛已然有了箭矢的雏形,闪着金属光泽,泛着前所未见的锋利的光。
武器如此,即刻便可逆转战局。
坐拥神兵利器,有时甚至强过兵法运筹。
敌国素以精铁为铸,攻者无坚不摧,守者刀枪不侵,这才连破几城,让他们节节败退,可再好的精铁,也抵不过如此锋利的箭矢。
肖战全然顾不得这“宝藏”当真能消解战乱困顿,脑中混沌,甚至急切的去拉处于分解状态的族长,问:“那一博呢?!你的意思是,这里的羽人都要死?”
“本就是金石之物堆砌的傀儡,何谈生死。”
“他与我有羁绊,自是要一起分解。”
“更何况,我是问了你,是你亲口说,要舍弃他的。”
那羽人的脸上挂着一丝令肖战捉摸不透的笑意,不等肖战继续追问,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唤。
“阿娘——!”
甫一听到那声焦急的呼唤,肖战的心便像是被手攥住,血液不滞,他竟不知该如何转身,面对王一博。
他又该如何解释呢?
上百位被王一博认定是同族的人,皆要因他的到来而分解成神兵利器,即使这便是王祖刻意为他留下的“宝藏”,可他又该如何解释?
地上堆满了金灿灿的箭矢,泛出锋利寒光,羽族的族长已然分解了翅膀,如常人一般堆坐在其中。
她如一个真正的娘亲,想要安慰自己的孩子,若非眼下这些实证,肖战是断然不肯相信,这样如人一般神态的,却是傀儡。
“傻一博,我哪里是你的阿娘。”
年幼的羽人被眼前的分解之景吓住,无助的掉下几滴泪,素白的小脸上带着楚楚泪痕,看得肖战好生心疼。
一月以来,他听惯了王一博开朗活泼的语调,从未听过那人夹杂着哭腔的呼唤。
“阿娘,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我就、我就才走掉那么一会……你怎么了呀……”
“我都说了,我不是你阿娘。”
族长的话似是无情,可眼中却有一丝不易捕捉的怜惜,带着些许的无奈。
“一博,你是真正的羽人。”
“当年宸王送我们上来,好为日后子孙留下些倚仗,阿娘……在这里住了许多年,某一日遇到了一颗蛋,你便是那颗蛋,你是真正羽人留存的后裔,也是唯一的,真正的羽人,只是我那时捡了你回去,日日相处,你误以为我是你阿娘,与我生了羁绊,才破蛋而出,你是真正的羽族,阿娘只是个傀儡罢了,也索性你是遇见了我,若是遇见外面那些……咳,低级的傀儡,岂不是要对着不理你的木头疙瘩喊上十几年阿娘?”
“有时我也在想,是否……傀儡也会生出感情,生出思索的能力,可并不会,阿娘只是国师和能工巧匠做出的物件罢了,学着古籍里旁人的娘亲一样,尽力来演你的娘亲,若是……若是王储几百年之后再来,也许我当真能体会到人的感情,当真会舍不得分解自己,可如今,只能按曾经宸王留下的命令做事罢了。”
焦急的小羽人哪里听得进去,被分解到只剩下半个身子的阿娘吓坏了,哭着要去靠近,却在摸到地上的箭矢之时被利器割破手,鲜血一滴滴滚出来。
“阿娘,我不要你帮他了!你不要吓我……你就是我阿娘,你不帮他了好不好?我不想你死掉,我不能没有阿娘……”
弥留之际的族长望着自己精心养大的小羽人,忽然举起正慢慢掉落关节的手,嘱咐道:“一博,日后,你要离人远一些。”
“你看,这些人多坏,他们先是侵占了你的家,杀光了你真正的家人,又做了一批假人,送到你家里,来假扮你的家人,假扮你的阿娘,如今、如今还要将这些假的同族分解了带去打仗,利用你,骗你的喜欢。”
“好在,你是真正的羽族,只是与我有了羁绊,所以也会分解,但你不会死掉的,你只会……返生,返生之后,切记,再不要喜欢上人了。”
肖战急切去拉族长,问:“何谓返生?!你不是说一博是真的羽人吗?为什么也会分解?!”
转瞬之间,族长已然完成了分解,人形骨骼化作一副精炼的玄铁模样,已然不能回答他的问题。
殿外传来数百声哀嚎,那是运行了数百年的傀儡,终于完成分解,不舍又解脱的声音,金石之声回响不绝。
“阿娘……”
王一博手中依然攥着那枚金色的箭矢,脸上还挂着泪,对着满地的神兵利器喃喃自语。
肖战看得心疼,百感交集,半蹲下身子想要将人拉起来,却对上一道澄澈的视线,纯粹到他无地自容。
“肖战,为什么?”
他百口莫辩,他从未见过王一博哭泣的模样,那人该是天地间肆意翱翔的羽人,时时刻刻如初见时快乐,偏他来此,扰乱了王一博的生活,甚至利用了他的信任与懵懂爱意。
肖战只能苍白的解释:“这并非我本意——”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你是这样的?为什么人是这样的?你要吃肉,小兔就要死掉,你要帮助,阿娘就会死掉,你不喜欢我,其实也不必骗我的……”
“我没有骗你!我——”
比锥心般的刺痛更要命的时,肖战发现王一博的翅膀开始变得透明,从边缘开始,虚空一点一点蚕食羽人的翅膀,瞬间,肖战只觉周身的血液倒流,寒意蔓延。
他不能让王一博死。
仓皇的想要用手护住那人正渐渐消失的羽翼,肖战双目赤红,宛如疯魔,却毫无效果,他跌跌撞撞的去大殿中心,想要将那严丝合缝的卷轴挖出,以叫停这场浩荡的分解,无果。
“肖战……我好痛……”
地上的小羽人蜷缩起来,宛如折翼受伤的鸟儿,肖战方寸大乱,顾不得旁的,抱起饱受分解之痛的羽人,若傀儡分解,是不会觉得痛的,于是痛的便只有王一博一个真正的羽人罢了。
“一博,你告诉我,什么是返生?!你阿娘说你不会死的,你别吓我!我不要打仗了,我也不骗你了,你别吓我……”
传言人在弥留之际,会想到自己的一生,眼下快死的人不是他,肖战却不受控制的想起他的过往。
过往里,数十年如一日的深墙之中,竟如梦一般,直到他的记忆里,多了一个长着羽翼的小少年,天真可爱,会笑着朝他丢来一个个红绿色的果子,捧着他的脸说漂亮,满心欢喜的为他酿酒,将自己的翅膀为他作被子,别扭害羞的说喜欢他。
怀中人在显而易见的变轻。
恍惚间,暖意抚上他的脸。
“肖战……我不想白死的,我想变成很有用的武器,能帮到你,像小兔一样,你不可以让我白死。”
“我好想阿娘,你会想我吗……”
“肖战,我不怪你了……别哭……你要多笑笑,你长得漂亮……笑起来……好看……”
泪水滴滴滚落,许久之后,殿内归于寂静无声。
年轻的王储不敢低头,直到泪水被吹干,眼角传来涩痛,肖战屏住呼吸,心脏轻颤,低头去看——他怀中只留下一个莹白圆润的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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