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山寺

书名:旧符新缘
作者:半颗

第一章 青山寺

承安三年的冬天,连山里的鸟雀都噤了声。

远尘在寅时准时醒来,寺院的墙壁挡不住凛冽的寒意,他躺在硬板床上,能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在昏暗中凝而不散。

他静静数着呼吸,直到四肢不再僵硬,才起身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

动作间,他胸前衣物下有一处微不可查的凸起,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摩擦——那是他自幼佩戴、从未离身的平安符。

山泉刺骨。远尘将木桶浸入溪水时,指尖瞬间泛起针扎似的红。他却喜欢这种清醒的痛感,这让他真切地感知到“存在”。

就像八岁那年,老住持牵着他站在钟楼旁,望着天边流云,忽然指着他的胸口说:

“远尘,你要记住,感觉不到痛的时候,才是最危险的。”

彼时他懵懂,此刻指尖的刺痛,却仿佛为这句箴言下了注脚。

他提着水穿过晨雾,青石板路上结着薄霜,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这座始建于前朝的青山寺,每一块砖石都浸透了岁月。他熟悉这里,胜过熟悉自己的掌纹——

西墙角那棵老松第三根枝桠的弯曲弧度,大殿门槛上被无数香客脚步磨出的浅洼,藏经阁木门推开时,那声独有的、苍老的“吱呀”。

“远尘师兄。”

小沙弥慧明揉着惺忪睡眼走来:“今日还要扫雪吗?”

“等日头出来些再扫。”远尘将水注入厨房的陶缸,水声清越:

“先去把佛前的长明灯添满。”

慧明应声去了。远尘望向殿中那跳跃的、暖融融的灯火,与门外肃杀的寒气仿佛两个世界。

这不过是承安三年冬日,无数个清晨中的一个。

北风如刀,刮过中原大地,卷起的不仅是枯草与黄沙,更有远方隐约可闻的、名为‘战乱’的硝烟与血腥气。

大昱朝的江山,正在这风雨飘摇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然而在云深山脉的怀抱里,青山寺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界限守护着,将那片乱世隔绝在外。只是这‘隔绝’,如今看来,已是如此脆弱。

变故发生在午时刚过。

急促得近乎慌乱的叩门声,猛地撕破了寺院的宁静。慧明小跑着去应门,回来时脸色煞白,声音发颤:

“师兄,外面……来了好多受伤的人,血……好多血……”

远尘放下正在晾晒的草药,疾步走向偏殿。七八个衣衫褴褛、面无人色的难民蜷缩在殿内,浓重的血腥味与尘土气息扑面而来。

一位老妇抱着昏迷的孙子,泪水混着脸上的污垢,滴落在孩子冰冷的小脸上;旁边的年轻人手臂上缠着的布条已被血浸透,颜色暗沉。

“都是从北边栾城逃过来的……”

师父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平静中带着沉重的悲悯,“尽力吧,能救一个,是一个。”

远尘默然颔首,打开了那只散发着药香的旧木箱。

他是这青山寺的守寺人。

据师父说,他尚在襁褓时,便被遗弃在寺门外,除了一枚系在身上的、略显陈旧的平安符,再无他物。

符囊是普通的土布,边缘已磨得发白,上面用褪色的丝线绣着“安宁”二字,笔触稚拙,却带着一种固执的意味。

老住持慈悲,收养了他,赐他法号“远尘”,取远离尘俗之意。

他未曾剃度,是带发修行,寺中洒扫、挑水、奉香、煎药诸般杂务,多由他承担。

当他为那个年轻人清洗深可见骨的伤口时,听见他们断断续续、夹杂着痛苦呻吟的讲述:

栾城陷落,守军血战三日,城破……蛮兵屠城……

“顾尉爷……战死了……”一个伤兵赤红着眼睛,声音嘶哑,像是破了的风箱:

“他带着几十个人,死守在城门口……给我们挣命……箭射光了就用刀,刀砍断了就用手、用牙……最后……最后被乱马踩得……”

远尘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

指尖触碰到的,不仅是血肉模糊的伤口,更是经由这伤口传递来的、一个英雄的末路与一座城池的悲鸣。他想起了经书上所言“五蕴炽盛苦”,此刻正以最惨烈的方式,摊开在他面前。

他的手指修长稳定,动作依旧精准,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继续为伤者包扎。

老者浑浊的眼睛望着他,喃喃道:“多谢小师父……那些天杀的……”

远尘只是微微颔首,将一碗温水递到老人干裂的唇边。

他听着那些破碎的哭诉,城池如何被攻破,守军如何死战,亲人如何离散……那些惨状,透过语言,化作一幅幅血腥的画面,冲击着他十八年来被经卷与檀香浸润的感官。

他下意识地捻动着腕上那串光滑的旧木佛珠,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却极深的悲悯。

傍晚时分,他终于处理完所有伤者。

站在庭院里,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血腥味顽固地萦绕着,与佛前清冷的檀香古怪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令人不安的协奏。

“觉得难受?”师父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

远尘沉默片刻,望向寺墙之外暮色沉沉的远山:

“弟子只是在想,这寺墙内外,果然是……两个世界。”

“墙,是挡不住‘业’的。”师父轻叹,目光如同能穿透人心:

“远尘,你可知了空师兄为何给你取这个法号?”

“要弟子远离尘俗,清净修行。”

“这是其一。”师父的目光深邃如夜,

“更重要的,是要你看清‘尘’为何物。未曾入尘,何谈远离?”

远尘怔在原地。这话,与九岁那年春天,他因一只受伤雏鸟的死亡而默默垂泪时,师父所言如出一辙。

那时,师父没有安慰,只是平静地道:“远尘,你慧根深种,却情关未破。这是你的劫,亦是你的缘。”

此刻,站在血腥的余味与晚风的寒意里,远尘第一次,隐约触摸到了这句话边缘的、冰冷的真实。

晚课时,他特意多诵了一遍《往生咒》。清冷的木鱼声里,那些陌生的、痛苦的面孔在他脑海中一一浮现。

他下意识地抬手,隔着僧衣,轻轻触碰那枚紧贴胸口的平安符。那枚他身世的唯一线索,他与遥远“尘世”最初的联系。

第一次,他感到这寺院的墙,原来如此之薄,薄如蝉翼,一触即破。

他独立院中,望着那轮正急速沉入群山的、血色的落日,山风拂动他灰色的衣角与墨色的发丝。

那些关于战乱、死亡与离散的言语,依旧在他耳边萦绕不去。

这青山寺,真能永远远隔尘嚣吗?

寺墙之外,那血与火交织的人间,又是何等模样?

他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想将这片刻浮动的心绪尽数甩脱。

远尘,远尘。

既入空门,便该心远尘俗。

他转身,向着钟楼走去,准备敲响晚课的钟。

仿佛那悠远的钟声,便能抚平一切涟漪,将这动荡的人间,重新隔绝于净土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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