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边关月
北境的风是裹着砂砾的锉刀,刮在脸上不消片刻便生疼。
顾渊勒紧缰绳,驻马在高坡之上,眯起眼眺望远方。
那里,北境边军的大营如同一条匍匐在山峦间的灰色巨兽,在凛冽的朔风中沉默地喘息。
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营盘依山而建,刁斗森严——这便是他未来将要战斗、或许也将埋葬于此的地方。
一路行来,越往北,景象越是荒凉。
焚毁的村落,十室九空,饿殍遍野,战争的创伤赤裸裸地展现在这片土地上。
他怀中那枚远尘所赠的平安符,似乎成了这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温热。
每当夜深人静,疲惫与伤痛袭来时,他总会下意识地触摸它,粗糙的布料包裹着柔软的填充,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来自那座青山古寺的宁静力量。
“看什么呢,新来的?”一个粗犷得像砂石摩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顾渊回头。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的汉子立在那里,玄色铁甲上布满刀剑划痕,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劈至下颌的狰狞刀疤,为他平添了十分的煞气。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鹰隼般锐利,此刻正上下打量着顾渊,带着边军老卒特有的审视与漠然。
顾渊翻身下马,动作因长途跋涉而略显僵硬,但脊背挺得笔直。
他抱拳,声音在风沙中有些发哑,却清晰:“在下顾渊,自栾城而来,特来投军。”
“栾城?”
校尉眉头一挑,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顾谦顾尉爷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顾渊挺直了脊背。
刀疤校尉眉头猛地一挑,那双锐眼里的漠然瞬间被某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是惊异,是审视,最终沉淀为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敬意。
他向前一步,沉重的军靴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重重拍了拍顾渊的肩膀,力道大得让顾渊身形微晃:
“是条汉子!老子姓张,是这里的先锋校尉。你爹……顾谦顾尉爷,是好样的,没给咱们边军丢人!”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似乎穿越了顾渊,望向了某个惨烈的远方,声音低沉了些许:
“跟我来吧,小子,带你去见将军。”
军营的生活远比顾渊想象的更为艰苦严苛。
低矮的营帐抵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气,铺地的干草总是带着湿意。
伙食粗粝,混着沙子的粟米饭能硌牙,偶尔见点油腥的肉干硬得像石头,需在嘴里含许久才能软化下咽。
初来时,他虽有报国之心,也随父亲学过些武艺兵法,但终究年纪尚轻,经验不足,没少受一些老兵油子的排挤和刁难。
分配军务时被派最苦最累的活,操练时被“失手”撞倒,饭食被刻意克扣,都是常事。
但他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韧劲,以及每每在操练中表现出的过人天赋和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儿,渐渐赢得了张校尉的赏识和部分士兵的尊重。
一次骑射演练,他被几个老兵联手作弄,分到的是一匹烈性未驯的战马和一把弓弦老旧的骑弓。
他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在被颠得五脏六腑几乎移位的情况下,仍凭借过人的腰腹力量和控马技巧,在奔驰中连发三箭,箭箭命中百步外晃动的草靶红心,引得全场寂静,随后爆发出几声压抑不住的喝彩。
张校尉站在点将台上,抱着臂,脸上那道疤都似乎舒展了些。
张校尉是个面冷心热的人,看出顾渊是块好料,便时常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他战场生存之道。
一次巡营归来,路过一片地势复杂的丘陵,张校尉勒住马,指着远处隐约的敌军哨卡对顾渊说:
“小子,看清楚了。战场上,光有不怕死的勇气不够,还得有能活下去的脑子。
那里,视野开阔,但也最容易被发现。真正的老鸟,会走那边——”
他鞭梢指向一条更隐蔽、看似绕远的小径:
“避开正面,从侧翼迂回,既能观察敌情,又能保全自身。你爹的仇要报,你妹妹要找,前提是你得先活着。”
顾渊默默点头,将这话牢牢刻在心里。
夜晚,他在灯下摩挲着平安符,就着昏暗跳动的油灯光芒,再次展开粗糙的纸张,提笔写道:
【青山寺远尘法师亲启:
北境苦寒,风沙刺骨,然军中同袍多为热血之士,渊已渐适应。
张校尉待我甚厚,授我战阵之法,受益匪浅。
近日巡边,见民生凋敝,心甚恻然。一切尚安,唯望战事早歇,百姓得安。
寺中古松,应犹苍翠?山泉仍冽否?
顾渊 手书】
这已是他写下的第七封信。
他知道,在这驿路断绝、烽火连天的乱世,这些信几乎不可能寄达那座远在南方的青山。
但这成了他的一种习惯,一种与过去、与那片唯一净土的联系,一种在血腥杀伐中保持内心一丝清明的自我梳理和坚持的方式。
他将信纸仔细折好,与之前那几封一同贴身收藏,那薄薄的一叠,仿佛是他沉重的甲胄下,唯一柔软的所在。
然而,军营并非只有热血与袍泽之情。
顾渊的刚正不阿和迅速崭露的头角,终究引来了他人的嫉恨。
副将赵昆,一个靠裙带关系上位的纨绔子弟,本就对顾渊这种凭军功和本事上来的人看不顺眼,加之顾渊曾因发现他克扣军饷、中饱私囊的勾当而当众与之发生冲突,更是让赵昆怀恨在心。
一日,顾渊带队巡边归来,恰逢赵昆的亲信在营中聚赌,输钱后仗势欺人,殴打一名瘦弱的新兵。顾渊上前制止,双方剑拔弩张。
“顾渊,你区区一个队正,也敢管老子的事?”
那亲信满脸横肉,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顾渊脸上。
“营中聚赌,殴伤同袍,按军法当杖责三十。”顾渊语气冰冷,手已按在剑柄上。
“军法?在这前锋营,赵将军的话就是军法!”亲信狞笑。
动静引来了赵昆。他踱步而来,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顾渊:
“顾队正好大的官威啊。怎么,我的人,你也想动?”
顾渊直视着他,毫不退让:“将军,军法如山,不容徇私。”
赵昆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阴鸷得像毒蛇,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
“顾渊,别给脸不要脸。别忘了你是怎么来的北境,栾城顾家……哼,如今还剩几口人?”
这话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顾渊心底最深的伤口。他眼中瞬间涌上血色,握剑的手青筋暴起,几乎要控制不住拔剑的冲动。
但他终究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杀意,只是用更冷、更硬的声音重复:
“军法如山!”
赵昆死死盯了他片刻,忽然阴冷地笑了一声:“好,很好。顾队正铁面无私,本将佩服。”
他挥挥手,对那亲信道:“滚下去,领罚!”
说罢,转身便走,但那最后瞥向顾渊的一眼,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怨毒与杀机。
“顾头儿,你小心些”事后,一个与顾渊交好的老兵私下提醒他,脸上带着忧色:
“赵昆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你今日彻底得罪了他,他必不会善罢甘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顾渊谢过老兵的好意,心中却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
他行得正坐得直,且心中装着家国仇恨与寻亲重任,不愿、也无暇在这些龌龊事上过多纠缠。
但他也并非毫无防备,只是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日常的操练和对北境地理、敌情的钻研中,自身的武艺也日日苦练不辍。
他隐隐感到,一场风暴正在向他迫近。
他并不知道,一场旨在将他彻底置于死地的阴谋,正在赵昆阴暗的营帐中,伴随着摇曳的烛火和狠毒的低语,悄然酝酿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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