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黑风血

书名:旧符新缘
作者:半颗

第六章 黑风血

黑风峡,地如其名。

两侧是刀削斧劈般的黝黑峭壁,高耸入云,遮天蔽日。

谷底狭窄,怪石嶙峋,一条浑浊的溪流在乱石间蜿蜒穿行,水流湍急,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常年不散的阴风在峡谷中穿梭回荡,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像是无数冤魂哀嚎的尖啸。

顾渊带着小队,如同壁虎般紧贴着陡峭的岩壁,小心翼翼地潜行。

每个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只有皮甲与粗糙岩石摩擦的细微沙沙声,以及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腐烂植被和某种野兽腥膻的怪异气味。

“头儿,前面有动静。”担任斥候的老兵猫着腰溜回来,压低声音报告,脸上带着凝重:

“看痕迹,人数不少,至少有三百,押送着十几辆大车,车轮印很深。”

顾渊打了个手势,队伍立刻停下,借助嶙峋的怪石和阴影隐匿身形。他眯起眼,望向峡谷更深处的方向,那里光线愈发昏暗,仿佛一张噬人的巨口。

三百人,远超他们预估的数量。而且看这阵势,押送的绝非普通粮草。

“能看清车上是什么吗?”顾渊问。

老兵摇头:“盖得严实,看不清。但守卫极其森严,前后都有游骑哨探,很难靠近。”

顾渊心沉了下去。任务难度再次飙升。破坏?三十人对三百精锐,无异于飞蛾扑火。侦察?如此严密的守卫,想要靠近获取详细信息,风险极大。

他脑中飞速盘算。赵昆将他逼入此等绝境,恐怕不仅仅是借刀杀人那么简单。

这支辎重队如此特殊,若他任务失败,赵昆大可给他扣上个“贻误军机”、“侦察不力”的罪名;若他侥幸得手,破坏了敌军重要物资,赵昆也能将功劳揽去大半。

进退维谷。

“头儿,怎么办?”身旁的副手,一个叫石头的憨厚汉子,忍不住问道。

顾渊沉默片刻,眼神锐利地扫过身边一张张或紧张、或坚定、或带着些许恐惧,却无一例外信任地望着他的面孔。

这些都是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不能带着他们白白送死。

“任务变更。”顾渊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首要目标,确认辎重内容。其次,若有机会,制造混乱,烧毁部分物资,不可恋战。

石头,你带一队人,绕到侧翼制高点,监视敌军动向,以响箭为号。”

“是!”

“其余人,跟我来”

顾渊一挥手,带着剩下的人,如同鬼魅般,借助地形掩护,向着辎重队的方向继续潜行。

越靠近,那股肃杀之气越是浓重。

狄人士兵彪悍的身影隐约可见,他们穿着皮袄,戴着毡帽,眼神凶戾,警惕地巡视着四周。沉重的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嘎吱的声响。

顾渊伏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屏住呼吸,仔细观察。他注意到队伍中间几辆覆盖着厚重油布的大车,守卫尤其严密,而且车辆的吃重程度,不像普通的粮食。

就在这时,一阵山风卷过,恰好掀起了其中一辆车油布的一角。

刹那间,顾渊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油布之下,露出的并非是预想中的粮袋或草料,而是一排排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弩机!而且是制作精良、威力强大的军用重弩!

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重弩!

这可是守城和破阵的利器!若让这批军械顺利运抵前线,不知又要有多少大昱将士血染沙场,多少关隘城池易主!

必须毁掉它们!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在他心中燃起。

然而,敌我力量悬殊得令人绝望。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观察着地形、敌军布防、车队行进速度……

有了!

他注意到车队即将通过一段最为狭窄的隘口,两侧岩壁陡峭,且布满了风化的碎石。

若能在此处制造一场塌方或大火……

他迅速将计划低声告知身边的几名骨干。风险极大,但这是唯一可能成功的机会。

几人眼神交流,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决绝。

“干!”

他们利用岩石和阴影的掩护,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向着预定地点摸去。

顾渊亲自带着两名身手最好的士兵,携带了所有的火油和引火之物,目标是那几辆装载重弩的车辆。

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汗水浸湿了内衫,紧贴在皮肤上,冰冷黏腻。

近了,更近了……

甚至能听到狄人士兵粗重的呼吸声和偶尔的交谈。

就在顾渊等人即将抵达攻击位置的瞬间——

“呜——”

一声凄厉的号角声猛地划破了峡谷的寂静!

“有埋伏!”狄人队伍中爆发出一阵混乱的吼叫。

暴露了!

顾渊心头一紧,来不及思考是哪里出了纰漏,当机立断:“动手!”

他猛地从藏身处跃出,手中火折子一晃,点燃了浸满火油的布团,奋力掷向最近的那辆覆盖着重弩的大车!

“轰!”

火焰瞬间升腾而起!

与此同时,其他队员也纷纷将火油罐砸向车辆,或是点燃了早就准备好的、绑着易燃物的箭矢,射向车队!

“敌袭!敌袭!”

“保护辎重!”

狄人队伍顿时大乱,怒骂声、惊呼声、战马的嘶鸣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响成一片。

“撤!按预定路线撤!”顾渊一边挥刀格开一支射来的冷箭,一边嘶声大吼。

然而,狄人的反应极快。最初的混乱过后,负责押运的军官迅速组织起反击。

更多的狄人士兵如同潮水般从车队前后涌来,箭矢如同飞蝗般射向顾渊他们藏身的区域。

“头儿!走不了了!被包抄了!”

石头在侧翼制高点上发出焦急的呼喊,随即,那边也传来了激烈的厮杀声。

顾渊的心彻底沉入谷底。

他们落入了陷阱。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侦察破坏任务,从他们踏入黑风峡的那一刻起,恐怕就已经在敌人的监视之下!

赵昆!好狠毒的心肠!这不仅是借刀杀人,更是通敌卖国?!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让他遍体生寒。

“结阵!向西边突围!”顾渊嘶吼着,手中环首刀舞成一团光幕,奋力劈倒一名冲上来的狄人骑兵。

剩下的二十余名士兵迅速向他靠拢,结成一个简陋的圆阵,且战且退。

鲜血飞溅,残肢断臂四处抛飞。身边的兄弟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每一声濒死的惨嚎,都像一把钝刀在切割顾渊的心脏。

他浑身浴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左臂一阵剧痛,又被划开了一道深口子。他咬紧牙关,挥刀更加狠厉。

不能死在这里!

他还有仇未报!还有妹妹要找!还有……还有对那个人的承诺!

“待天下太平,我必亲将此符归还!”

远尘平和宁静的面容,在血光与刀影中一闪而过,带来一丝微弱却坚韧的力量。

他奋力挥刀,试图杀出一条血路。

然而,敌人太多了,如同无穷无尽。

身边的兄弟越来越少,圆阵越来越小。

副手石头浑身是血,踉跄着挡在他身前,用身体替他硬生生承受了数支箭矢,轰然倒地前,只来得及嘶喊出一句:

“头儿……走……!”

顾渊目眦欲裂。

就在这时,一支角度极其刁钻的冷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穿透了混乱的战团,直奔他胸口而来!

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已无法避开!

死亡的阴影瞬间将他笼罩。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格挡,指尖触碰到了怀中那枚硬硬的平安符。

“远尘……”

他心中默念,带着无尽的不甘与遗憾。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灰色的身影,如同惊鸿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骤然从侧里一块巨岩后闪出!

“锵!”

金属交击的脆响!

那支致命的箭矢,被一柄样式古朴、却闪烁着森然寒意的戒刀精准地劈飞!

来人挡在顾渊身前,僧袍在峡谷的狂风中猎猎作响,灰色的布料上已然沾染了点点血污与尘土。

他缓缓转过身。

顾渊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逆着峡谷中昏暗的光线,以及身后熊熊燃烧的火焰和弥漫的硝烟,那张清俊出尘、此刻却带着凛然肃杀之气的脸庞,不是远尘,又是谁?!

“你……”顾渊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远尘的目光快速在他身上扫过,触及他满身的鲜血和伤痕时,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快的心疼与怒意,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凝重取代。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顾渊往身后更护紧了些,手持戒刀,面对着层层涌来的、凶神恶煞的狄人士兵。

那姿态,竟如护法的金刚,沉静,却蕴含着不容侵犯的力量。

“走。”

远尘的声音依旧清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一个出家之人,为何会出现在这修罗战场?他为何会有如此身手?

无数的疑问在顾渊脑中炸开,但此刻形势危急,根本不是询问的时候。

远尘的出现,如同在绝望的死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

他身形飘忽,刀光闪烁间,多以刀背、侧锋迎敌,所过之处,狄人士兵或是手腕剧痛兵器脱手,或是膝窝被重击踉跄倒地,一时竟无人能近其身。

他意在阻敌,而非杀戮,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唯有护住身后之人的决绝,不见半分杀戾。

然而,敌军如潮,一波退去,一波又至。一名狄人百夫长看出他是关键,怒吼着策马冲来,手中长矛带着千钧之力,直刺远尘心口!

这一击,范围极大,速度极快,若格挡,则他身后的顾渊必被矛锋所伤!

电光火石之间,远尘眼神一凝。一直以守代攻的戒刀,在这一刻划出一道凄艳决绝的弧光,后发先至,精准地抹过了马颈!

战马悲鸣,轰然倒地,将那百夫长狠狠摔下。远尘看也未看那挣扎的狄人军官,一把抓住顾渊的手腕。

"走。"

他的声音依旧清淡,但顾渊却敏锐地感觉到,那抓着自己手腕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颤抖。

他的手心,不再是记忆中溪水般的微凉,而是带着搏杀后的温热,甚至有一丝黏腻——不知是汗,还是血。

顾渊被他拉着,踉跄着跟上他的步伐。

远尘似乎对这片复杂险恶的地形异常熟悉,带着他在怪石与阴影间急速穿行,巧妙地避开大队敌兵的围堵。

箭矢不时从耳边呼啸而过,刀锋砍在岩石上迸射出火星。

顾渊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在飞速流逝,视线开始模糊,唯有手腕处传来的那股坚定力量和前方那抹决绝的灰色背影,支撑着他不要倒下。

他紧紧攥着胸口的平安符,仿佛那是连接他与这突然降临的“奇迹”之间的唯一纽带。

远尘……你来救我了……

这个认知,带着无法言喻的复杂情感,冲击着他濒临崩溃的意识。

身后的喊杀声渐渐远去,但危险并未解除。他们必须尽快离开黑风峡!

远尘带着他,拐入一条极其隐蔽的、被藤蔓遮掩大半的狭窄裂缝。裂缝仅容一人通过,阴暗潮湿。

就在他们即将没入裂缝的瞬间,顾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头望去——

只见峡谷之中,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他那些生死与共的兄弟,已然尽数淹没在那片血与火的炼狱里,再无生息。

巨大的悲痛与愤怒瞬间吞噬了他。

眼前一黑,他再也支撑不住,向前栽倒。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接住了他,将他小心地背负起来。

那背脊,并不宽阔,却在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沉沦前的依靠。

在顾渊彻底陷入黑暗之后,远尘将他小心地安置在裂隙深处相对干燥的地方。

他独自走到裂隙入口,背对着昏迷的顾渊,低头看着自己持刀的右手。那手上虽已擦拭,却仿佛仍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他闭上眼,双掌合十,于一片死寂的黑暗中,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极快极轻地诵念了一遍《往生咒》。

夜色,吞没了他清瘦的身影,也吞没了那无声的超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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