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洞中日月
高烧如同跗骨之蛆,反复折磨着顾渊。
白日里尚能凭借意志保持片刻清醒,一旦入夜,伤口灼痛与体内寒热交织,便将他拖入光怪陆离的梦魇。
父母的惨状、妹妹的哭喊、同袍的牺牲……还有远尘挡在他身前那决绝的灰色背影,混杂着黑风峡的烈焰与血光,在他脑海中疯狂上演。
他时而浑身滚烫,汗出如浆,时而牙关打颤,如坠冰窟。
意识模糊间,他会死死攥住胸口的平安符,口中发出破碎的呓语。
"爹……娘……"
"妹妹……别怕……"
"石头……兄弟们……"
当他再次从噩梦中挣扎着半醒时,感觉到有人正在为他更换额上的湿布。
他下意识地抬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烧得糊涂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清晰的念头,含糊地脱口而出:
"远尘……别走……"
那只手腕在他滚烫的掌心中微微一僵。
远尘垂眸,看着那只紧紧抓着自己的、带着伤痕和薄茧的手。
这还是顾渊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没有"大师",没有疏离的敬称,只是"远尘"。
如同在无边苦海中,抓住了唯一一根浮木,唤着那木头本身的名字。
这声呼唤里,褪去了所有身份与隔阂,只剩下全然的依赖与恳求。
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远尘心口最柔软的角落,带来一阵陌生的、酸涩的悸动。
他沉默着,没有挣脱,任由那只滚烫的手抓着,直到顾渊力竭,再次昏睡过去,手指才无力地松开。
远尘轻轻将他的手臂放回身侧,掖好盖着的衣物。指尖无意间拂过对方依旧高热的手背,那温度竟让他觉得有些烫手。
每当顾渊陷入梦魇,守在一旁的远尘便会俯身过来,用浸了凉水的布巾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和脖颈。
他会低声诵念简单的安神咒,那清泉流淌般的声音,像一丝微弱的烛火,在无边的黑暗中为顾渊指引方向。
有时,顾渊会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入他皮肉。
远尘从不挣脱,只是任由他抓着,直到他力竭昏睡,才默默掰开他的手,继续为他擦拭。
裂隙中不见天日,只能凭借透入的微光判断晨昏。
远尘极有耐心。他随身携带的干粮不多,便仔细分配,将大部分留给伤重的顾渊,自己只取少量果腹。
水源更是珍贵,他每次只润湿嘴唇,省下的水用来为顾渊清理伤口、降温。
他精通药理,对顾渊的伤势处理得极为妥当。
清创、敷药、包扎,每一步都一丝不苟。他甚至冒险在夜间悄悄外出片刻,采回一些具有消炎镇痛功效的草药,捣碎了为顾渊换上。
"你……懂的真多"
一次顾渊短暂清醒,看着远尘熟练地为他换药,忍不住低声道。
远尘手下动作未停,只是淡淡道:"寺中古籍杂驳,涉猎些许。山中采药,也需防身。"
这解释依旧笼统,但顾渊没有再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远尘不愿说,他便不问。
伤势稍缓,高烧渐退,顾渊的精神好了许多。他开始尝试活动手脚,每一次牵动伤口都疼得冷汗涔涔,但他咬牙坚持。
"欲速则不达。"远尘按住他想强行起身的肩膀,"筋骨之伤,需静养。"
"我等不了"顾渊喘着粗气,眼神锐利:
"赵昆不死,我那些兄弟便白死了!我必须尽快恢复,回去找他算账!"
远尘看着他眼中燃烧的仇恨与焦灼,沉默片刻,道:
"仇恨可为你提供力量,亦可吞噬你的理智。你若此刻回去,与送死无异。"
顾渊猛地抬头瞪他:"难道就让我在这里苟且偷生?!"
"是积蓄力量,等待时机"远尘的目光平静无波:
"你现在回去,凭何取信于人?
顾渊胸口剧烈起伏,愤懑与不甘几乎要将他撑裂。
为了分散顾渊对伤痛和仇恨的注意力,远尘偶尔会与他交谈。
说的多是青山寺的琐事——
后山哪株老茶树今年发的芽最好,慧明小沙弥背书时又闹了什么笑话,夏日暴雨后廊下生出的一丛紫芝……
他语调平和,描述细致,仿佛将那寺中的宁静岁月一点点铺陈在顾渊眼前。
顾渊闭着眼听着,紧绷的神经竟也奇异地松弛下来。
一日,远尘外出查探情况归来,带回了一只意外撞死在树下、尚有余温的野兔。
他将其递给顾渊时,神色如常,只道:
"运气尚可,捡到的。"
顾渊接过那尚带体温的兔子,愣了一下。他看着远尘平静无波的脸,心中掠过一丝疑惑——这未免太过巧合。
但他没有多问,在这绝境中,任何能果腹的食物都弥足珍贵。
"我来处理吧"
顾渊挣扎着想坐起,他毕竟是行伍之人,处理猎物是常事。
"你身上有伤,勿动"
远尘按住他,语气不容置疑。他拿着兔子走到裂隙深处,背对着顾渊。
顾渊靠在岩壁上,看着远尘的背影。只见他动作略有凝滞,似乎在犹豫,但最终还是蹲下身,取出匕首。
接下来的一幕,让顾渊瞳孔微缩。
远尘处理兔子的手法,生疏,却异常精准。
剥皮、清理内脏,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条理,没有丝毫多余,效率极高。
这绝非初次动手的模样,但那微微偏开的视线和紧抿的唇线,又透露出他内心的不适与抗拒。
他没有念往生咒,也没有任何超度的仪式,只是沉默而迅速地进行着,仿佛在完成一项必须完成、却不愿多看一眼的任务。
顾渊心中了然。这兔子,恐怕并非"捡到"那么简单。
为了活下去,为了让他这个伤者补充体力,这位寺人打破了某种戒律。
远尘在通风口升起一小堆篝火,跳跃的火光映亮了他沉静的侧脸。
兔肉烤熟的香气在狭小空间里弥漫开来。
远尘将最肥美的后腿肉撕下,递给顾渊。
顾渊接过,那滚烫的、带着焦香的肉块握在手中,他却一时没有下口。
他看着远尘,只见对方拿起另一块较小的肉,迟疑了一下,然后闭上眼,如同服用苦药般,迅速而沉默地吃了起来。
他的眉头微微蹙着,咀嚼的动作很慢,喉结滚动,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艰难。
他果然……是破戒了。顾渊心中五味杂陈。是为了他。
"你……"顾渊喉咙有些发紧:"不必如此的。"
远尘睁开眼,眸中已恢复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隐藏着更深的东西。他看向顾渊手中的肉,声音依旧清淡:
"皮囊所需,亦是修行。你伤势未愈,需要这个。快吃吧,凉了腥气重。"
他没有解释兔子的来历,也没有为自己的行为开脱,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顾渊需要营养。
顾渊不再说话。他低下头,大口咬下手中的兔肉。肉质粗糙,却带着生命能量的暖意。
他吃得很快,几乎是狼吞虎咽,一方面是因为饥饿,另一方面,是他不想让远尘看着他吃而独自承受那份破戒的心理负担。
他将这份沉重的情谊,连同食物一起,默默咽下。
吃完,顾渊用袖子擦了擦嘴,看着跳动的火焰,忽然低声道:
"等此事了结,天下太平,我定请你去栾城最好的酒楼,吃遍南北大菜。"他顿了顿,补充道:"吃素斋席。"
远尘抬眸看他,火光中,顾渊的脸上带着伤疤和疲惫,眼神却亮得惊人,那里面有一种历经劫难却不曾磨灭的、对未来的微弱憧憬,以及一份笨拙却真诚的回护——
他在用他的方式,维护远尘的信仰,告诉他,他记得他本来的样子。
远尘静默片刻,眼底似有微光流转,最终,他轻轻应了一声:
"好"
洞中不知岁月长。
在远尘的精心照料下,顾渊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
伤口开始结痂,高烧不再反复,他甚至能在远尘的搀扶下,慢慢在裂隙中走动。
身体在恢复,与外界的隔绝却让顾渊愈发焦躁。他迫切地需要知道外面的情况,需要知道赵昆的动向,需要谋划下一步。
"我的伤已无大碍"这日,顾渊尝试着挥动了一下手臂:"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远尘正在整理所剩无几的药材,闻言抬起头:"你想去哪里?"
"先离开北境"
顾渊目光沉凝:"赵昆手眼通天,在北境军中势力盘根错节,我需要证据,需要找到能扳倒他的力量。"
他顿了顿,看向远尘:
"你……不必再跟着我了。你已经救了我一次,恩情我铭记于心。前路凶险……"
"我既已入尘,便无半途而废之理"
远尘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坚定:"你伤势未愈,独自行动太过危险。"
顾渊怔住。他没想到远尘会坚持到底。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你本可置身事外。"
远尘沉默了片刻,目光掠过顾渊胸前那微微凸起的、存放平安符的位置,最终落回他脸上:
"或许是因为,那日雨中,我既赠出了那枚符,便已无法真正置身事外了。"
裂隙中一时寂静,唯有彼此的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清晰可闻。
顾渊看着眼前这个眉目如画、气质出尘,却为了他一次次踏入险境的寺人,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信任。
“好”他点头:“那我们……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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