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微光

书名:滢火照清琰
作者:叶蘅

送走萧家一行人,叶家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刚刚合拢,仿佛也切断了最后一丝虚伪的暖意。叶郡川脸上强撑的礼节性笑容瞬间冻结、剥落,露出底下铁青的底色。他猛地转身,视线如同浸了冰水的鞭子,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抽向仍缩在客厅巨大花瓶阴影里,那个试图将自己融入背景的瘦小身影。

璀璨的水晶吊灯将客厅照得亮如白昼,也將叶清琰脸上每一分惊恐、每一丝无助都放大得无所遁形。他像一只被强光钉住的小兽,连呼吸都变得轻不可闻。

“小畜生!”叶郡川几步跨上前,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闷而危险的声响。他一把揪住叶清琰单薄的衣领,那力道几乎要将孩子提离地面。衣领勒紧了细嫩的脖颈,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痛苦。“我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是不是?谁让你出来的!存心在萧家人面前给我丢人现眼!”

浓烈的酒气混杂着暴戾的怒气,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叶清琰吓得浑身血液都凉了,大脑一片空白,连求饶的本能都已丧失,只能僵硬地承受着,细瘦的四肢不受控制地颤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就在这时,叶郡川锐利的、带着醉意的目光,捕捉到叶清琰紧紧攥着的右手小拳头,那用力的程度使得指关节都泛了白,指缝间倔强地露出了一角彩色的糖纸。

“手里拿的什么?”叶郡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挑衅的震怒。他松开揪着衣领的手,转而用更大的力气去掰那只紧握的小拳头。那粗糙的手指如同铁钳,毫不留情地碾压着孩子脆弱的指骨。

疼痛让叶清琰瑟缩了一下,但他潜意识里知道,这是黑暗中唯一得到过的温暖,是他贫瘠生命里突然降临的、不容玷污的珍宝。他拼尽全身力气抵抗着,将那几颗糖护在心口的位置。

他这微不足道的反抗,如同火星溅入了油桶,彻底引爆了叶郡川积压的怒火。“偷东西?呵!叶家的脸面,里里外外都要被你这个小病秧子丢光了!” 他低吼着,手上猛地加力,伴随着一声细微的关节响动和叶清琰压抑的痛呼,那几颗包裹着漂亮糖纸的大白兔奶糖,终于无力地滚落在地板上,在光洁的地面上折射出微弱而讽刺的光。

“说!从哪儿偷来的?!”叶郡川的吼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震得叶清琰耳膜嗡嗡作响,几乎要裂开。

“不……不是偷的……” 极度的恐惧攫住了他,求生的本能让他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音节,“是……是那个姐姐……给的……” 他甚至不敢说出“萧家”二字,仿佛那也是一种亵渎。

“姐姐?”叶郡川愣了一下,酒精麻痹的大脑迟缓地转动着,随即,一种极其刻薄又饱含讥讽的神情在他脸上弥漫开来,扭曲了他原本还算周正的容貌,“萧家那个丫头?”

他松开手,任由叶清琰因脱力而踉跄后退,差点摔倒。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儿子那张即使布满泪痕和惊恐,也依旧精致得如同瓷娃娃般的脸,嗤笑一声,那笑声冰冷而刺耳:“呵,你倒是本事,骨头没长硬,就学会攀高枝了?知道找靠山了?凭着这张脸,去摇尾乞怜?”

他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棱,一根根扎进孩子懵懂而敏感的心。叶清琰并不能完全理解“攀高枝”、“摇尾乞怜”这些词汇的准确含义,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话语里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浓烈的鄙夷和厌恶,那是一种将他视为蝼蚁、视为污秽的彻底否定。

“我叶郡川的儿子,”他猛地拔高声音,胸膛因激动而起伏,带着一种扭曲到近乎狰狞的自尊,“哪怕是个短命鬼,是个活不过明天的废物!也轮不到外人来可怜,来施舍!”

话音未落,他抬起擦得锃亮的皮鞋,带着泄愤般的狠绝,狠狠地将散落在地板上的几颗奶糖踢飞。白色的糖块无助地翻滚、弹跳,最终悉数掉进了角落那个散发着异味、尚未清理的垃圾桶里,被果皮和废纸瞬间淹没。

“滚回你的房间去!今晚不许吃饭!再让我发现你不守规矩,擅自出现在人前,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叶郡川像是耗尽了耐心,极其厌恶地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

叶清琰像得到了特赦的死囚,连滚带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逃离了这个令他窒息的地方。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一眼那承载着短暂温暖与巨大屈辱的垃圾桶,只能将那个月光下的身影,和那瞬间的甜味,更深地刻进心里。

——

加长的豪华轿车平稳地行驶在返回萧家的路上,车窗外是流光溢彩的都市夜景,车内的气氛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凝滞,与叶家的剑拔弩张形成了鲜明对比。

萧洵璟靠在舒适的真皮座椅上,手指无意识地划着车窗,率先打破了沉默:“爸,妈,你们看见了吧?叶叔叔家那个小弟弟,好像……特别怕他爸爸。”他年纪虽小,但出身豪门,早已学会了察言观色,叶清琰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畏缩,绝非寻常。

温静姝轻轻叹了口气,将玩累了靠在她身上的女儿萧滢玥往怀里拢了拢,柔美的脸庞上掠过一丝不忍:“看见了。那孩子……看着确实惹人心疼,瘦瘦小小的,躲在角落里,眼神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小鹿。” 她抬眼看向身旁沉默的丈夫萧翰谦,语气带着担忧,“翰谦,叶总对他这个儿子,似乎……太过严苛了些。那孩子看起来身体也不太好。”

萧翰谦目光沉稳地看着窗外流逝的霓虹,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太多情绪。他语气平淡,却带着洞悉世事的了然:“郡川的性子,你我都知道,向来争强好胜,容不得半点不如意。叶老爷子偏爱霆川家的清宸,不是什么秘密。他不是一天两天憋着气了。那孩子……”他顿了顿,似乎在想如何措辞,“听说生下来就带着心脏病,医生曾断言不易养活。在郡川眼里,这恐怕更是雪上加霜,成了他竞争失败的一个‘污点’。”

他微微侧头,看向妻子和儿女,语气多了几分告诫:“这是叶家的家事,水深得很。我们与叶家是商业合作,点到即止,不便,也不能多言。”

一直安静靠在妈妈怀里的萧滢玥抬起头,小脸上没有了平日的活泼,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真的忧虑:“妈妈,那个小弟弟好像很饿,我给他的糖,他拿得好紧好紧。他爸爸那么凶,会不会……会不会骂他啊?会不会打他?” 她想起叶郡川那双喷火的眼睛,小小的心里充满了不安。

温静姝看着女儿清澈眼眸里的担忧,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有些发酸。她只能更紧地搂住女儿,用温柔的抚摸安抚她:“小满今天做得很好,心地善良,懂得关心别人,是个好姐姐。别太担心,也许……只是我们想多了,叶叔叔只是脾气急了点。” 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苍白。

萧洵璟撇了撇嘴,想说什么,但看到父亲沉稳的背影,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叶清琰那惊鸿一瞥中透露出的绝望与卑微,像一根细小的刺,悄然扎在了他心头。

车内的气氛再次沉默下来,窗外的繁华与车内的微妙担忧交织在一起。那个叶家小少爷苍白而漂亮的脸庞,那双盛满惊恐的大眼睛,已然印在了一家人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

夜深人静,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挡,只有零星几点惨淡的光晕透过窗户,落在叶家别墅冰冷的地板上。整座宅邸如同沉睡的巨兽,陷入了死寂的黑暗之中。

确定走廊上再无任何声响后,一个小小的身影,如同暗夜中觅食的小鼠,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房间。叶清琰光着脚,踩在冰冷刺骨的大理石地板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脚底板传来的寒意直透心尖,但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白天的恐惧如同附骨之疽,依旧缠绕着他,心脏因紧张而急促跳动,带来一阵阵熟悉的闷痛。然而,对那一点点甜味的极致渴望,对那声温柔“给你吃糖”的眷恋,对那个如同月光般皎洁身影的向往,汇聚成一股微弱却执拗的力量,支撑着他,战胜了巨大的恐惧。

他凭借记忆,在几乎完全的黑暗中,摸索着走到客厅那个角落,找到了那个白天承载了他所有屈辱的垃圾桶。里面是佣人晚餐后收拾进来,还没来得及清理的少许垃圾,散发着食物腐败和灰尘混合的酸馊气味。

他没有丝毫犹豫,瘦小的身体几乎要探进桶里,伸出那双白天被捏得泛红、此刻沾上污秽也变得脏兮兮的小手,在冰冷的、黏腻的垃圾中仔细地、执着地翻找着。

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污垢,手臂被不知名的硬物划出了细小的红痕,他也浑然不觉。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寻找那几颗被遗弃的、却代表着他生命中唯一温暖的糖果上。

终于,他的指尖触到了那熟悉的、略带棱角的糖块包装!一颗,两颗……他一颗颗地将它们从污浊中拯救出来,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糖纸此刻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像完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心脏因激动和后怕而狂跳不止。他迅速逃离了客厅,蹑手蹑脚地溜回自己那间位于走廊尽头、常年阴冷潮湿的房间。

他缩在床脚最阴暗的角落里,借着窗外云缝里漏出的那一丝微弱的月光,颤抖着剥开一颗已经变得脏污、甚至边缘有些破损的糖纸。那颗白色的、散发着诱人奶香的糖果露了出来,如同淤泥中挖出的珍珠。

他迫不及待地将糖果塞进嘴里,小心翼翼地含住,不敢用力去咬。

甜味,一种他贫瘠的生命里从未体验过的、极致而纯粹的甜味,如同汹涌的暖流,瞬间在冰冷的口腔里炸开,弥漫至四肢百骸。这甜味如此具有冲击力,几乎要麻痹他的神经,暂时盖过了身体上的疼痛和心理上的屈辱。

然而,伴随着这汹涌甜味一同决堤的,是压抑了整晚,不,是压抑了整整三年的、巨大的委屈、恐惧和无助。眼泪毫无预兆地疯狂涌出,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流进嘴角,混合着那极致的甜,变成了一种复杂难言的、苦涩又奇异的味道。

他不敢哭出声,只能用脏兮兮的小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瘦弱的肩膀因极力压抑的哭泣而剧烈地耸动着。他一边无声地、痛彻心扉地流着眼泪,一边又珍惜地、小口小口地,用舌尖感受着那颗能给他带来片刻虚幻慰藉的糖。

他甚至不知道那个给他糖的姐姐叫什么名字。

但那个月光下如同天仙般的身影,那几颗带着陌生人体温和纯粹善意的奶糖,那一声温柔的“给你”,已经如同最顽强的种子,穿透了他内心荒芜冰冷、布满裂痕的冻土,深深地、深深地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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