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办公桌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顾清羽有些心不在焉地敲击着键盘,目光却不时瞥向安静躺在桌角的手机。屏幕暗着,但他知道,里面有一条来自同事周婧的、尚未回复的邀约信息。
周婧是公司新来的市场部同事,开朗大方,业务能力出色。几次项目合作中,两人相处颇为愉快。昨天,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发来信息,问他周末是否有空,一起去看一场新上映的、口碑不错的艺术电影。
顾清羽盯着那条信息,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内心深处,一个被压抑许久的、属于正常年轻男性的念头悄然探出头,他或许,应该尝试着拥有一些属于自己的、独立于弟弟之外的社交生活。他并非对周婧有什么特殊想法,只是觉得,或许这是一个契机,一个让他稍微喘息、重新界定自我边界的契机。
这种念头带着一丝微弱的负罪感,却又像暗夜里的一点星火,诱惑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指尖在屏幕上快速移动,敲下了一个简短的回复:“好的,具体时间和地点你定就好。”
点击发送的瞬间,一股混合着轻松与忐忑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几乎能预见到弟弟得知此事后可能的反应,那无声的控诉,那湿漉漉的眼神……他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画面驱散。他告诉自己,他只是去看场电影,这很正常,小星已经十八岁了,应该学会理解并适应哥哥也有自己的生活。
他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强迫自己重新专注于工作,但效率却明显低下,心思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周末,以及……回家后该如何向弟弟提及此事。
下班回到家,门一打开,熟悉的饭菜香气便扑面而来。顾沉星系着围裙,正将最后一盘清炒时蔬端上桌,听到开门声,他回过头,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纯粹欣喜的笑容。
“哥,你回来了!饭刚好,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那笑容太过温暖明亮,瞬间冲淡了顾清羽心中那点刚刚筑起的、试图建立界限的勇气。他看着弟弟在厨房与餐厅间忙碌的、带着烟火气的背影,到嘴边的话几次翻滚,又都咽了回去。他决定,还是等吃完饭再说。
晚餐的气氛一如既往的温馨。顾沉星兴致勃勃地讲着学校里发生的趣事,眼神晶亮,全程都黏在顾清羽身上,仿佛哥哥是他世界的全部焦点。顾清羽微笑着倾听,偶尔附和几句,内心却在经历着无声的天人交战。
终于,饭吃完了,顾清羽帮着收拾好碗筷,两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里播放着无关紧要的新闻,背景音嗡嗡作响。
顾清羽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自然:“小星,这周六下午,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
顾沉星拿着遥控器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转过头,脸上依旧带着笑,但那笑容的弧度似乎微妙地僵硬了一瞬:“什么事啊哥?公司又要加班吗?”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正常,甚至带着关切。
“不是加班。”顾清羽避开弟弟过于专注的视线,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掩饰着那一丝不自在,“是和……一个同事,约好了去看场电影。”
话音落下,客厅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电视里新闻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刺耳。
顾沉星脸上的笑容,如同退潮般,一点点地消失了。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顾清羽,那双总是盛满依赖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像是骤然被抽空了所有情绪,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顾清羽感到心悸。
“同事?”过了好几秒,顾沉星才轻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男的还是女的?”
顾清羽感到一阵莫名的压力,他几乎想编造一个谎言,说是男性同事。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坦诚,尽管这坦诚在此刻显得如此艰难:“是市场部的周婧,你之前听我提过的。”
“哦,周婧姐啊。”顾沉星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得令人不安。他重新将目光转向电视屏幕,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冷硬。“挺好的,哥你是该多出去走走,别总闷在家里陪我。”
他说完,甚至还对着顾清羽扯出了一个极其勉强、甚至带着一丝苍白的笑容。“我没事的,哥你去吧,玩得开心点。”
这副“懂事”的模样,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顾清羽心中最柔软、最愧疚的地方。他宁愿弟弟跟他闹,跟他发脾气,也好过这样……把所有的失落和不满都死死压抑住,还要强装出理解和支持的样子。
顾清羽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他伸出手,想像往常一样揉揉弟弟的头发,却被顾沉星不着痕迹地偏头躲开了。
“哥,我有点累了,先去洗澡了。”顾沉星站起身,没有再看顾清羽,径直走向了浴室。
看着弟弟消失在浴室门后的背影,顾清羽靠在沙发上,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他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却像是犯下了弥天大错?他与外界的正常社交,在弟弟这里,似乎成了一种不可饶恕的背叛。
这一夜,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虽然顾沉星没有再说什么,但他异常的沉默和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低气压,无声地弥漫在空间的每一个角落,让顾清羽坐立难安。
第二天是周五。顾清羽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去上班,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宁。下午,他正处理着手头的工作,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跃着“小星”的名字。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立刻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顾沉星的声音,而是一个焦急的、陌生的女声:“请问是顾清羽先生吗?您弟弟顾沉星在学校突然严重过敏,现在我们已经叫了救护车,正送往市一院!您快点过来吧!”
顾清羽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过敏?小星虽然对一些坚果类食物轻度过敏,但一直很注意,怎么会突然严重到要叫救护车?
他什么都顾不上了,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甚至来不及跟主管详细解释,只仓促地说了句“家里有急事”,便抓起外套和车钥匙,疯了似的冲出了办公室。
一路上,他闯了几个红灯,手心全是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各种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翻腾,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
赶到医院急诊室,他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病床上、正挂着点滴的顾沉星。少年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有些发紫,脖颈和手臂上布满了骇人的红色疹子,呼吸显得有些急促。一位老师和校医陪在旁边。
“小星!”顾清羽扑到床边,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后怕而颤抖不已。他紧紧握住弟弟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那只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顾沉星看到他,虚弱的眼睛睁大了一些,里面瞬间涌上了委屈和后怕的泪水,他反握住哥哥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嘶哑微弱:“哥……我好难受……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顾清羽的心脏。所有的疑虑,所有试图建立界限的想法,在弟弟这脆弱无助的模样和饱含依赖的哭诉面前,彻底土崩瓦解,碎成了齑粉。
“没事了,没事了,哥在这儿,哥在这儿……”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哽咽,将弟弟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一片冰凉。
医生走过来,交代病情:“是严重的坚果过敏引发的喉头水肿和过敏性休克,非常危险。幸好送来得及时。他中午吃了同学分享的、含有少量坚果成分的进口巧克力,他自己可能没留意成分表……”
顾清羽听着医生的解释,内心的自责和愧疚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是他!都是因为他!如果不是他昨天提出要和别人去看电影,让小星情绪低落、心神不宁,小星怎么会如此不小心?怎么会遭遇这样的危险?
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他颤抖着手拿出手机,找到周婧的号码,编辑了一条充满歉意的信息:“周婧,非常抱歉,我弟弟突发急病住院,明天的电影我去不了了,实在对不起。”
点击发送后,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被更沉重的枷锁所禁锢。他关闭手机,将其扔进口袋深处,仿佛那是什么不祥之物。
他重新坐回床边,专注地、近乎贪婪地看着弟弟苍白脆弱的睡颜,用手帕轻轻擦拭他额头渗出的冷汗。他在心里对自己发誓,再也不会因为任何外界的诱惑或所谓的“正常社交”,而让弟弟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
是他的疏忽,他的动摇,差点酿成大错。
而在他低垂着眼眸,满心忏悔,没有注意到的时候,病床上本该昏睡的顾沉星,那紧闭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被哥哥紧紧握在手心里的、那只没有打点滴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满足地蜷缩了一下,更深地嵌入了哥哥温暖干燥的掌心。
急诊室的灯光苍白冰冷,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顾清羽紧紧握着弟弟的手,像守护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也像被无形的锁链,牢牢锁在了这片由愧疚和责任构筑的牢笼之中。
那道他试图建立的、通往外部世界的微小裂痕,尚未真正展开,便已在这场“意外”的狂风暴雨中,被彻底抹平,甚至浇筑上了更为坚固的、名为“愧疚”的混凝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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