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半掩的窗帘,在木地板上投下一片朦胧的光斑。顾清羽睁开眼,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床头柜上那个造型略显笨拙的陶土马克杯。那是顾沉星小学时在手工课上做的,杯身歪歪扭扭地画着两个手拉手的小人,下面用彩笔写着“哥哥和星星”。杯子里盛着温水,温度恰到好处,是弟弟每天清晨在他醒来前,都会悄悄为他准备好的。
他坐起身,赤脚踩在地板上,走向浴室。洗手台上,他的牙刷已经挤好了牙膏,横放在漱口杯上。旁边并排放着的,是顾沉星的同款不同色牙刷。镜柜里,他的剃须刀、须后水,都摆在最顺手的位置,而旁边紧挨着的,是弟弟的洗面奶、保湿霜。整个空间,所有物品都成双成对,井然有序,却也密不透风。
一种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窒息感,像清晨的薄雾,悄然弥漫上心头。
自从上次顾沉星过敏入院后,这种无处不在的“照顾”变得愈发细致入微,几乎渗透了他生活的每一个毛孔。起初,他只是感动于弟弟的体贴和依赖,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无微不至的关怀,开始显露出它另一面的轮廓——一张柔软却坚韧的网,将他牢牢地笼罩其中。
洗漱完毕,他走到衣帽间。衣柜里,他的衬衫、西装、休闲服,都按照颜色和季节被分门别类地挂好、叠放整齐。而每一套衣服旁边,顾沉星都会提前为他搭配好相应的领带、袖扣,甚至袜子。他几乎不需要思考第二天该穿什么,所有选择都被妥帖地安排好了。
他随手拿起一套挂在最外面的深灰色西装,手指触碰到面料下似乎垫着什么。他翻开衣领,看到里面用极细的线,绣着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星星图案。不止这一件,他快速翻看了几件常穿的衣服,都在不显眼的角落,发现了同样的标记。
这不是第一次发现了。以前他只当是弟弟孩子气的、表达亲密的小动作,一笑了之。但此刻,这个隐秘的记号,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一直以来刻意维持的平静。这不仅仅是亲密,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烙刻般的占有。
“哥,早餐好了!”顾沉星清亮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一如既往的欢快。
顾清羽深吸一口气,将那股骤然升起的寒意强行压了下去。他换上衣服,走向餐厅。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丰盛的早餐:煎蛋,培根,烤吐司,蔬菜沙拉,还有他最近随口提过想喝的某种进口燕麦粥。顾沉星系着围裙,正将刚榨好的橙汁倒入玻璃杯,看到他出来,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眼神澄澈,充满了期待被夸赞的亮光。
“快尝尝这个粥,我托同学买的,据说很好吃。”顾沉星将粥碗推到他面前,然后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反馈。
顾清羽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温度适宜,口感绵密。他点了点头:“嗯,很好吃。”
仅仅是这样一句简单的肯定,顾沉星脸上的笑容就像被阳光彻底照亮的花朵,瞬间绽放得更加夺目。他心满意足地开始吃自己的那份早餐,动作间都透着雀跃。
顾清羽看着弟弟毫不掩饰的快乐,内心却一片复杂的泥泞。他享受着这份被精心照顾的安逸,却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一点点地丧失着独立选择和生活的能力。他的口味,他的衣着,他的作息,甚至他的社交,都在被一种温柔而强大的力量,潜移默化地塑造着,框定着。
吃完早餐,顾清羽准备去上班。他走到玄关,习惯性地伸手去拿鞋柜上的车钥匙,却摸了个空。
“哥,我昨天看你车钥匙有点脏,帮你清洗了一下,放在你公文包侧袋了。”顾沉星的声音适时地响起,他走过来,很自然地拿起顾清羽的公文包,打开侧袋,露出里面锃亮的车钥匙。“还有,你今天下午那个客户会议的资料,我昨晚帮你核对了一遍,用黄色标签纸标记了重点,放在文件夹最上面了。”
顾清羽看着弟弟流畅自然的动作,听着他事无巨细的交代,那股窒息感再次涌上,比之前更加清晰。他甚至连自己工作和行程的细节,都已经被弟弟如此深入地介入和掌控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这些我自己来就好”,但看着弟弟那双纯净的、写满了“快夸我懂事”的眼睛,那句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只能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接过公文包:“……谢谢小星。”
“跟我还客气什么。”顾沉星笑得眉眼弯弯,帮他理了理其实并不凌乱的领带,“路上小心,哥。”
走出家门,坐进车里,顾清羽没有立刻发动引擎。他靠在驾驶座上,环顾着这个被弟弟打理得一尘不染的车内空间。空气清新剂是他喜欢的雪松味,CD机里放着他常听的古典乐专辑,连座椅的角度和方向盘的位置,都被调整到他最舒适的状态。
一切都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而他,则是舞台上唯一被允许存在的演员。所有的道具、布景、甚至剧本,都早已被安排妥当。
他试图回想,上一次自己决定周末去哪里,是什么时候?上一次和同事朋友聚会,没有接到弟弟关切(或者说查岗)的电话,是什么时候?上一次按照自己的心意,而不是弟弟的“推荐”或“准备”,去选择一件衣服、一本书、甚至一顿晚餐,是什么时候?
记忆变得有些模糊。
他发现,离开顾沉星,他似乎真的寸步难行。不是物理上的不能,而是一种精神上的依赖和惯性。他的生活已经被弟弟的影子填满了,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节,都烙刻着另一个人的印记。这种渗透是如此彻底,如此无声无息,以至于当他猛然惊醒时,才发现自己早已身处牢笼之中。
一个用温柔、依赖和无限关怀编织而成的,华丽而舒适的囚笼。
他握紧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一种强烈的、想要打破什么的冲动在他胸腔里冲撞。他需要空间,需要呼吸,需要重新找回那个独立的、属于顾清羽本身的个体。
他拿出手机,翻到通讯录里周婧的名字。上次因为弟弟过敏,他仓促取消了约会,之后便一直心怀愧疚,没有再联系。他犹豫着,指尖在拨号键上空悬停。
或许,他应该再尝试一次?一次正常的、属于成年人的社交?不是为了任何暧昧,只是为了证明,他还可以拥有弟弟之外的世界。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叛逆的快感,也带着巨大的风险。他几乎能预见到,如果被弟弟知道,可能会引发的、比上次过敏更甚的“意外”或情绪风暴。
但那股想要挣脱的欲望,在此刻压倒了对潜在后果的恐惧。
他最终还是退出了通讯录,没有拨出那个电话。取而代之的,他打开了一个工作群,发了一条信息:“今天下午会议结束后,大家如果有空,一起找个地方坐坐,讨论一下下个季度的项目方向?”
他将手机扔在副驾驶座上,深吸一口气,发动了汽车。
引擎的轰鸣声响起,车子缓缓驶出小区,汇入清晨的车流。顾清羽看着前方不断延伸的道路,心中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恐惧和决然的复杂情绪。
他知道,他刚刚迈出了试图挣脱囚笼的第一步。尽管这第一步如此微小,如此犹豫,甚至带着背叛的负罪感。
但他更知道,如果他再不尝试,那个温柔的囚笼,终将彻底吞噬掉他所有的自我,让他永远沉溺在这片由弟弟一手营造的、看似完美无缺的温暖沼泽里。
而此刻,家中阳台的窗帘微微晃动了一下。顾沉星站在窗帘后,看着哥哥的车子消失在街道拐角,脸上那纯净无邪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他手里拿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正是顾清羽刚才在车里发出的那条工作群信息。
他的眼神幽深,指尖轻轻敲击着冰凉的屏幕,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而了然的弧度。
哥哥,开始感到不自在了吗?
想要飞出去看看?
可是,风筝飞得再高,线,终究是握在我手里的。
他收起手机,转身走回屋内,开始熟练地收拾餐桌,清洗碗碟。动作依旧轻快,哼着不成调的歌谣,仿佛刚才那个站在窗帘后、眼神冰冷的人,只是阳光投下的一抹错觉。
只是那哼唱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悸。
温柔的囚笼,依旧坚固。而试图挣脱的鸟儿,其每一次振翅,都只会让掌控者,将手中的线,收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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