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一周的高强度工作像一块浸透了水的厚重绒布，沉甸甸地压在顾清羽的胸口。一个关键项目的收尾阶段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技术瓶颈，团队连续加班，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顾清羽作为核心架构师，更是承担着最大的压力，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个夜晚是靠着浓咖啡和清凉油驱散睡意，在电脑屏幕的微光下熬到天明的。
这天晚上，当他终于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推开家门时，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滑过了深夜十一点。大脑因为过度思考和缺乏睡眠而嗡嗡作响，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他只想立刻倒在床上，陷入无梦的沉睡。
玄关的灯温暖地亮着，一如既往。他机械地换鞋，将公文包随手放在柜子上，甚至没有力气去注意包里那份需要他睡前再确认一遍的紧急文件。
顾沉星听到动静，从客厅里快步走了出来。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快步上前，很自然地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样接过顾清羽脱下的外套。
“哥，你回来了！脸色好差，是不是很累？我给你放了洗澡水，还热了牛奶，你……”
他的声音清亮，带着浓浓的关切，伸出的手即将触碰到顾清羽的手臂。
就在那一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积压了许久的烦躁和窒息感，如同被点燃引线的炸药，在顾清羽疲惫不堪的心底轰然炸开。
那无处不在的关怀，那细致入微的照顾，那仿佛一张无形巨网般将他每一个角落都紧密包裹的“爱”，在此刻他极度渴望安静和独处的时候，变成了最难以忍受的负担。
他猛地、几乎是下意识地，挥开了顾沉星伸过来的手。
动作幅度并不大，但那份拒绝的意味，却清晰得如同冰锥。
“别碰我！”
三个字，带着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冰冷而尖锐的力度，脱口而出。像一块巨石，骤然砸破了家中一贯温馨平静的表象。
空气仿佛凝固了。
顾清羽自己也愣住了。他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对弟弟说过话。他看着自己还停留在半空的手，以及被挥开后僵在原地的顾沉星，一阵强烈的后悔瞬间席卷了他。
顾沉星脸上的担忧和笑意如同脆弱的玻璃，在那三个字的冲击下，寸寸碎裂。他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着，像是无法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他怔怔地看着顾清羽，那双总是盛满星光和依赖的眼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弥漫上浓重的水汽，变得通红。
他没有哭出声，甚至连一丝抽噎都没有。只是那样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顾清羽，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对他露出冰冷不耐神色的哥哥。滚圆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一颗接一颗地从他通红的眼眶里滚落，顺着他白皙的脸颊滑下，滴落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那无声的流泪，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具冲击力。那里面包含着巨大的震惊、无法言说的委屈，还有一种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的、深切的受伤。
顾清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缩，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所有的疲惫、所有的烦躁，在那双被泪水浸透、充满受伤神色的眼睛注视下，瞬间灰飞烟灭，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懊悔和心疼。
“小星……”他慌了神，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明显的无措。他上前一步，想要像往常一样将弟弟拥入怀中安抚。
然而，顾沉星却在他靠近的瞬间，猛地向后退了一小步，避开了他的触碰。他依旧无声地流着泪，用一种混合着恐惧和疏离的眼神看着顾清羽，仿佛他是某种会伤人的怪物。
这个后退的动作，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刺穿了顾清羽的心脏。
“对不起……小星，哥不是故意的……”顾清羽的声音带着颤抖，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比面对最棘手的技术难题时还要慌乱，“哥只是……太累了……工作上的事情……”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试图靠近，却又怕再次惊吓到弟弟。他看着顾沉星脸上不断滑落的泪珠，那每一滴眼泪都像是烙铁，烫在他的良心之上。
他怎么能？他怎么能对全心全意依赖他、爱着他的小星发火？他明知道这孩子内心有多敏感，多缺乏安全感！他竟然用那么伤人的语气和动作对待他！
巨大的愧疚感如同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宁愿自己承受十倍的工作压力，也不愿意看到弟弟此刻这般伤心欲绝的模样。
“哥错了……真的错了……”顾清羽的声音低哑，带着近乎哀求的意味，“你别哭……别怕哥……”
他再次尝试着伸出手，这一次，动作缓慢而充满歉意，小心翼翼地，轻轻碰触到顾沉星的手臂。
顾沉星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但没有再躲开。他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顾清羽，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带着浓重哭腔的、破碎的声音：“哥……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砸得顾清羽眼前发黑。
“没有！怎么可能！”他立刻否认，语气急切而坚定，再也顾不上其他，用力将弟弟紧紧搂进怀里，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以此来证明自己的话，“哥怎么会讨厌你？哥最喜欢小星了！刚才是哥不好，是哥混账！哥以后再也不会了！原谅哥这一次，好不好？”
他一遍遍地道歉，一遍遍地保证，用手掌笨拙而轻柔地拍着弟弟单薄的背脊。
顾沉星被他紧紧抱着，一开始身体还有些僵硬，但慢慢地，他放松下来，将脸深深埋进顾清羽的颈窝，温热的泪水迅速濡湿了顾清羽的衬衫。他伸出双臂，死死地回抱住顾清羽的腰，力道大得惊人，仿佛一松手就会失去。
“我……我以为哥不要我了……”他哽咽着，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恐惧和后怕。
“不会的，永远不会。”顾清羽斩钉截铁地保证，下颌轻轻蹭着弟弟柔软的发顶，心中充满了失而复得般的庆幸和更加深重的自责。
他彻底放弃了所有试图建立界限、争取喘息空间的念头。在弟弟的眼泪和恐惧面前，那些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此自私冷酷。
他宁愿永远被这份沉重的爱禁锢，也不愿再看到那双眼睛里流露出如此受伤的神情。
客厅里，兄弟二人紧紧相拥。一个满心悔恨，用力安抚；一个泪流不止，紧紧依偎。
那短暂的、试图反抗所带来的窒息感，仿佛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迅速被更为汹涌的愧疚和补偿心理所覆盖。
顾清羽没有看到，埋在他颈窝里的顾沉星，在泪水纵横的脸上，那微微勾起的嘴角，和那双被泪水洗刷后、显得格外清澈明亮的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近乎冰冷的满足。
一次失控的怒火，换来了哥哥更深的愧疚和更牢固的束缚。
这代价，在他看来，无比值得。
温柔的囚笼，在泪水的浇灌下，变得更加坚不可摧。而那只试图冲撞牢笼的鸟儿，在尝到伤及所爱之人的痛苦后，终于收回了试探的翅膀，心甘情愿地落回原地，啄食着那份混合着愧疚与纵容的食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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