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海边的月光

旅行的第四天夜晚，海边的喧嚣渐渐沉寂下来。白日的游客大多回到了酒店或附近的餐馆，沙滩上只剩下零星几个散步的身影，以及永不知疲倦的海浪，一遍遍冲刷着岸边的沙砾，发出舒缓而恒久的哗哗声。

一轮近乎圆满的明月高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清辉遍洒，将无垠的海面铺成一条闪烁的、破碎的银练。月光下的沙滩失去了白日的金黄，呈现出一种柔和的、近乎银白的色调，细沙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顾清羽和顾沉星并肩在沙滩上漫步，身后留下两串长长的、紧挨着的脚印。海风比白日里多了几分凉意，带着咸湿的气息，吹拂着他们的头发和衣角。

“哥，你看那边，好像有发光的海浪。”顾沉星忽然停下脚步，指着远处一片似乎比其他地方更显幽暗的海域，语气带着孩子气的好奇。

顾清羽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片海域在月光下确实显得有些不同，幽深难测。他笑了笑：“可能是某种会发光的浮游生物，或者只是月光的反射。要过去看看吗？”

顾清羽看着那片似乎有些距离的幽暗海域，又看了看弟弟跃跃欲试的表情，温和地摇了摇头：“那边看起来有点远，而且礁石多，晚上不安全。你在这边等着，哥过去帮你看一眼，很快就回来。”

顾沉星脸上的兴奋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细微的、不易察觉的紧绷。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柔软：“好，那哥你小心点，快点回来。”

“嗯，就一会儿。”顾清羽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独自朝着那片幽暗的海域走去。

他的身影逐渐融入月光与阴影交织的沙滩，与顾沉星之间的距离一点点拉大。

独自走在空旷的沙滩上，耳边是规律的海浪声和更加清晰的风声，顾清羽忽然感到一种久违的、奇异的宁静。这种独自一人、不被任何视线紧密跟随的感觉，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几乎成了一种奢侈。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当弟弟的目光暂时从他身上移开时，那一直无形笼罩着他的、令人窒息的张力，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他并没有走得太远，在一个看起来相对安全、又能观察到那片海域的位置停了下来。他站在那里，面朝大海，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凉的、带着海腥味的空气，任由月光洒满全身。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时刻关注弟弟情绪、被愧疚和责任感捆绑的哥哥，他只是顾清羽，一个站在广阔天地间，暂时获得片刻喘息自由的个体。

他甚至没有去仔细探究那片海域是否真的有发光生物，只是享受着这短暂独处的宁静。

然而，他并不知道，在他身后，那片明亮的、被月光照亮的沙滩上，顾沉星并没有如他所说的那样乖乖等待。

在顾清羽转身离开的瞬间，顾沉星脸上那乖巧顺从的表情便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没有动，依旧站在原地，月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的目光，不再是平日里那纯净的、充满依赖的凝视，而是变得幽深、锐利，像锁定猎物的鹰隼，牢牢地、一眨不眨地追随着远处那个逐渐变小的、属于顾清羽的背影。

月光落在他俊秀的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却也投下了深深的阴影，让他一半面容沐浴在清辉中，另一半却隐藏在暗影里，显得有几分诡谲难明。

他看着哥哥独自站在远处的海边，看着那略显孤寂却仿佛舒展了几分的背影，看着海风吹起哥哥的衣角和发丝。他的眼神里，没有担心，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贪婪的专注，和一种翻涌着的、浓稠的占有欲。

哥哥离开他了。

哪怕只是这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哪怕只是这片刻的视线分离。

一种焦躁和阴郁的情绪，像黑暗中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极其不喜欢。哥哥的背影，应该是属于他的，哥哥的每一寸目光，都应该落在他的身上。任何距离，任何分离的迹象，都像是在挑战他内心深处那根最敏感、最不容触碰的神经。

他微微眯起眼睛，月光在他漆黑的瞳孔中反射出冰冷的光点。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口型，却在寂静的月光下，被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勾勒出来：

“你逃不掉的。”

无声的宣告，裹挟着海风的凉意和月光冰冷，带着一种偏执到令人心悸的笃定。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穿越月光下的空间，紧紧缠绕在顾清羽的背影上，仿佛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无法挣脱这无形的束缚。

顾清羽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或许是那过于专注的视线带来的压力，他下意识地回过头，望向弟弟等待的方向。

就在他回头的瞬间，顾沉星脸上所有的阴郁、冰冷和偏执，如同变魔术般瞬间消散。他重新挂上了那纯净无邪的、带着一点点等待的焦急和依赖的笑容，甚至还抬起手，朝着顾清羽的方向轻轻挥了挥，仿佛在催促他快点回来。

月光下，他的笑容看起来那样真诚，那样毫无杂质。

顾清羽看到弟弟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等待，心头那丝因为短暂独处而生出的、微妙的异样感立刻烟消云散。他对自己刚才那片刻的“放松”甚至生出了一丝愧疚。小星这么依赖他，他怎么能因为这点距离就感到“轻松”呢？

他立刻转身，朝着弟弟的方向快步走了回去，将那片幽暗的海域和那片刻的独处宁静，彻底抛在了身后。

“没什么特别的，可能就是光线问题。”顾清羽走回顾沉星身边，语气温和地解释道。

“嗯，没关系。”顾沉星立刻重新挽住他的手臂，将身体贴近他，仰起脸，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满足和安心，“哥回来了就好。我们回去吧，我有点冷了。”

他的手臂紧紧缠绕着顾清羽，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依赖。

“好，回去。”顾清羽揽住弟弟的肩膀，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一同朝着酒店灯火通明的方向走去。

月光依旧皎洁，海浪漫涌不息。沙滩上，兄弟二人相依离去的身影被拉长，仿佛永不分离。

只有那无声的宣告，如同烙印，留在了清冷的月光里，留在了那片见证了短暂逃离与绝对占有的海滩上，无声无息，却沉重得令人窒息。

顾清羽沉浸在被弟弟需要的温暖中，浑然未觉，自己刚刚在无意中，进行了一场失败的、极其短暂的逃亡尝试。而猎手，始终站在原地，用最纯净的笑容，掩盖了最冰冷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