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止了。
箱馆的清晨被一层薄薄的、凝固了的寒雾笼罩,仿佛天地也为一位武士的逝去而屏住了呼吸。
营帐内外,死寂无声,连平日里最急躁的战马都只是不安地刨着蹄,不敢嘶鸣。
榎本武扬一夜未合眼。
他坐在那具逐渐冰冷的身体旁,直到油灯的最后一丝光亮被黑暗吞噬,直到帐帘的缝隙间渗入第一缕灰白色的晨光。
他没有哭,悲恸早已在他的胸腔里凝结成一块坚冰,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更无法流泪。
他只是看着土方岁三那张沉睡的脸,那张褪去了所有冷酷与锋芒,只剩下疲惫与安详的脸。
他想,这就是终结了。
一个时代的终结,一场战争的终结,以及他自己那段从未宣之于口、也永无可能得到回应的爱恋的终结。
他站起身,动作因僵硬而显得有些迟缓。
他走出营帐,对守在门口的服部武雄下达了第一道命令:“传令全军,今日停战,为土方副长默哀三刻。任何人不得喧哗。”
服部武雄眼眶通红,这位追随土方多年的老部下,此刻像一尊失了魂的石像,只是机械地叩首领命,转身离去时,肩膀剧烈地耸动了一下。
榎本重新回到帐内。
这是他作为箱馆政权总裁的责任,更是他作为一个爱慕者,所能给予的、最后的温柔与尊严。
他要亲自为他净身更衣。
他端来温水,拧干布巾,小心翼翼地解开那件早已被血与泥污浸透的军服。
当他剥开最内层的里衣时,指尖似乎触到一丝异常的硬折,像是纸角嵌在缝线之间。
但他当时只以为是干结的血块,未加细究。
当染血的里衣被层层剥离,那具精悍而消瘦的躯体终于完全展现在他眼前时,榎本的呼吸蓦地一滞。
那些交错的伤疤在微弱晨光下泛着蜡黄与暗紫的色泽,像一张古老地图上的沟壑;布巾擦过干涸血痂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秋叶坠地;指尖拂过凹凸不平的皮肤,感受到的是粗粝与温凉交织的质感,仿佛抚过一面历经战火的铜盾。
那上面,遍布着伤疤。
旧的、新的、深的、浅的……刀痕、枪创、灼伤的烙印,纵横交错,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覆盖了从胸口到小腹的每一寸肌肤。
这些伤疤,是那个人用血肉之躯,为新选组、为那个名为近藤勇的男人,挡下所有明枪暗箭的证明。
它们是他的勋章,也是他的枷锁。
榎本的指尖,像是不受控制般,轻轻地、带着朝圣般的虔诚,抚上了那些狰狞的痕迹。
他的指腹划过一道陈年的刀伤,那道疤痕尤其深,从左肋斜贯而下,几乎要将他劈成两半。
他记得,土方偶然提起过。为了掩护大部队撤退,他独自断后,身中数刀。
他也记得,自己曾在月下问他,疼吗?
那人只是淡淡一笑,说,比起心里的伤,这点皮肉之苦算什么。
他的手指继续游走,抚过那些或深或浅的伤痕,像是在阅读一部用身体写成的史诗。
他忽然发现,这些疤痕的排列,并非杂乱无章。
一道斜劈的旧伤,一道点状的枪眼,一道横贯的斩痕……它们以一种诡异而执拗的顺序,组合在一起。
榎本的动作僵住了。
他屏住呼吸,指尖在那粗糙的皮肤上反复描摹,一遍,又一遍。
是“诚”。
那道贯穿左肋的刀疤,是“诚”字的第一笔;胸口那几处深陷的枪伤,是中间的几个点;而腹部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新伤与几道旧疤连接,构成了最后一笔。
这些跨越了十数年光阴、来自不同战场、不同敌人的伤痕,竟阴差阳错地,在他身上,拼凑出了新选组的队旗,那个他用一生去践行、去守护的字。
不,不是阴差阳错。
是他自己,在无意识中,将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面永不倒下的旗帜。
榎本武扬缓缓跪坐在床榻前,额头抵着冰冷的床沿,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块凝结在他胸口的坚冰,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无法抑制的悲恸如潮水般汹涌而出。
“疯子……”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低声呢喃,像是在对那沉睡的人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你把自己……活成了他的碑。”
一块用血肉、伤痕和永不磨灭的忠诚铸成的,只属于近藤勇一个人的,活生生的纪念碑。
而自己,不过是这块碑前一个驻足的路人,连在碑石上刻下自己名字的资格都没有。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那道尚未愈合的新伤上——正是一个月前,他在城头劝他留下种田时,那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动摇。
记忆的潮水,便再也无法遏制地涌来,将他拉回到一个月前那个同样清冷的月夜。
那是箱馆之战最艰难的时刻,补给断绝,外无援兵。
军心浮动,悲观的情绪如瘟疫般蔓延。
那夜,他处理完军务,独自一人登上五稜郭的城头,正看见土方岁三迎风而立的背影。
那背影孤高、挺拔,像一柄出了鞘的利刃,即便在最深的黑暗里,也散发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寒光。
榎本走上前,递过去一壶温好的清酒。“夜深了,土方先生。”
土方没有回头,只是接过酒壶,仰头灌了一口。
清冽的酒液顺着他俊朗的下颌线滑落,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榎本先生,”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疲惫,“你说,我们还能看到明年的樱花吗?”
榎本沉默了片刻,说:“只要我们想,就能。”
土方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
“我想看到的樱花,已经不在了。”
那是榎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土方卸下所有的防备。
在那个夜晚,他不再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鬼之副长”,只是一个有些落寞、有些迷茫的男人。
他们聊了很多。
从西洋的舰炮聊到日本的未来,从战局的推演聊到个人的过往。
土方说起了他的故乡多摩,说起了那里的田埂和河流,说起了他少年时卖药的经历,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怀念的、温柔的笑意。
“战争结束之后,”榎本看着他,鬼使神差地说道,“如果你愿意,可以在虾夷这片土地上留下来。这里虽然苦寒,但土地辽阔,足够你开垦出一片属于自己的田地,种上你喜欢的庄稼,或者……樱花树。”
他试图为他描绘一个没有战争、没有杀戮的未来。
一个他可以不再做“鬼”,而只做“人”的未来。
土方听着,眼中那冰封的湖面似乎有了一丝松动。
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榎本,看了很久。
“榎本先生,”他缓缓说道,“你是个好人。跟你这样的人,或许真的能建立一个不一样的国家。”他顿了顿,将酒壶递还给他,“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能活到那一天,我会考虑你的提议。”
那句话,像一粒火种,落入了榎本的心底。
他希望战争结束后,能看到土方脱下军装,换上农服的样子。
他希望看到那双总是紧握刀柄的手,去抚摸土地和庄稼。
他甚至幻想过,在某个春日,他们可以并肩坐在自己亲手种下的樱花树下,再共饮一壶清酒。
然而,所有的幻想,都在那一声枪响后,戛然而止。
榎本从回忆中抽身,脸上已是一片冰凉。
他用手背抹去泪痕,重新站起身,开始为土方更衣。
他选了一套全新的、藏青色的和服,那是土方最喜欢的颜色。
他亲手为他束上腰带,整理好衣襟,每一个动作都极尽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当一切都整理妥当,帐帘被轻轻掀开。
服部武雄走了进来,他的手上,捧着一张被露水微微打湿的羊皮纸。
“总裁,”他的声音嘶哑,“这是……在帐外发现的,是副长的……遗书。”
榎本接过那张纸。
那是他亲手绘制的航海图的一角,背面是土方岁三用尽最后力气写下的字迹。
字迹潦草、歪斜,力透纸背,每一笔都像是用生命在刻画。
「近藤様:」
「诚字未堕。」
「诸君:恕我先行。」
「——岁三」
短短数行字,却像千斤巨石,狠狠砸在榎本的心上。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三个字上——「近藤様」。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心中所念,口中所唤,笔下所书的,依然是那个人的名字。
他榎本武扬,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
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那张薄薄的羊皮纸几乎要被他攥碎。
一股无法言喻的、混杂着嫉妒与心碎的苦涩,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想把这张纸烧了。
烧掉这最后的、刺眼的证明,让这个秘密永远地埋葬在自己心里。
服部武雄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上前一步,低声道:“总裁,副长的遗言,弟兄们……都想知道。”
榎本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作为总裁的冷静与决断。
这是土方岁三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声音。
他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去湮灭它。
“……拿去,”他将那张航海图递还给服部,声音平静得可怕,“誊抄十份,分送各队队长。告诉他们,这是副长最后的命令。”
服部接过,迟疑地看着他:“那……原件呢?”
榎本沉默了良久,目光投向营帐一角那个简陋的神龛。
神龛里,供奉着一张近藤勇的画像。
那是新选组的残部们,一路从江户带到虾夷的、他们最后的精神寄托。
“……把它,”榎本的声音艰涩无比,“放到近藤先生的画像旁边吧。”
让他得偿所愿。
让他,回到他应该在的地方去。
这张图,他曾指着它说:“这里,或许能建一个新的国。”如今,执笔者已逝,绘图人却不得不继续航行。
服部武雄重重地叩首,转身离去。
命令传出不久,外间便传来躁动的脚步声。
榎本知道,有人已不愿再沉默。
他披衣起身,走向军议厅。
当夜,寒风呼啸,卷起漫天飞雪。
五稜郭的军议厅内,烛火摇曳,气氛凝重如铁。
“总裁!”一声厉喝打破了沉寂。
年轻的海军士官中村,带着几名同样激进的青年军官,未通报便闯了进来。
他满脸涨红,眼中燃烧着愤怒与不满的火焰。
“土方岁三已经死了!为何他的名字还挂在陆军奉行并的位置上?为何我们还要为他一人停战一日,焚香设祭?”
他上前一步,将一封信函拍在桌上,声音越发激昂:“总裁,您看看外面!新政府军的舰队已经将海湾彻底封锁,炮口对准了我们!而您,却为了一个已死之人,让全军将士在这里坐以待毙!您是想让我们所有人都为他陪葬吗?”
另一名军官也附和道:“土方所制定的战略,本就是玉石俱焚的殉葬之计!如今他得偿所愿,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难道也要跟着他一起去死吗?”
榎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这时,一名侍从匆匆入内,呈上一封密函。
是大鸟圭介派人送来的。
榎本展开信纸,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诛心。
「总裁亲启:时局至此,已无转圜。请速决退路,另寻生机。勿使一人之忠,累千人之命。」
连大鸟……连这位最稳重、最务实的陆军奉行,也开始动摇了。
中村见状,气焰更盛:“总裁!您听到了吗?连大鸟先生都认为我们应该撤退!您不能再执迷不悟了!”
榎本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风雪交加的校场上,数千名箱馆军将士顶着风雪,列队肃立。
他们神情茫然,不知道在这深夜被召集于此,所为何事。
榎本武扬独自一人,捧着那本航海日志,登上了高台。
风雪吹乱了他的头发,打湿了他的衣襟,他却浑然不觉。
他站在高台之上,就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我知道,你们中很多人都在想,土方岁三死了,我们是不是就该投降了。”他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呼啸的风雪声。
“你们说他愚忠,说他的战略是带着大家去送死。”榎本环视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目光如炬,“那么我问你们,你们可曾见过,有哪一个人,能在十年之间,亲手写下七百三十二道军令,调动数千兵马,而无一错漏,无一推诿?”
他翻开那本航海日志,高高举起。
那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土方岁三用他那独特的、瘦劲有力的字体写下的命令和部署。
“你们可曾知道,池田屋一战后,新选组伤亡惨重,是他,三日三夜不眠不休,亲自核对每一个伤亡队员的姓名、籍贯,将他们的抚恤金一一送到家人手中,无一遗漏?”
“你们又可曾知道,在座的每一位队长,你们的名字,你们的性格,你们的战功,他都一一记在这本日志里,甚至比你们自己还要清楚?”
全场一片死寂,只有风雪的呼啸声。
榎本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沙哑。
他翻到日志的某一页,那一页的字迹,比其他的都要潦草,仿佛是在极度疲惫的状态下写成的。
“戊辰年四月,会津城外,我军被困,粮草断绝。是他,带领先锋队冲锋七次,为大部队杀出一条血路。那晚,所有人都睡下了,只有他的帐篷里,灯火彻夜未熄。”
榎本的手指,抚过那一行字,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他在那天的日志最后,写下了一句话——”
他的声音顿住了,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句话念了出来。
“‘若君能眠,吾愿彻夜不熄。’”
全场死寂。
那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心中炸响。
若君能眠,吾愿彻夜不熄。
君,是谁?
是近藤勇?
是会津的松平容保?
还是……他们这些在睡梦中,被他默默守护着的,普通的士兵?
没有人知道答案。
但那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那个被他们称为“鬼”的男人,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守护着他们。
榎本缓缓合上了日志。
他抬起头,看向远方漆黑的夜空,雪花落在他滚烫的脸颊上,瞬间融化。
“这一页,不是命令,也不是战略。”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在对这漫天风雪起誓。
“是我唯一……不敢署名的心。”
那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那句写在空白页上的“君去之后,风止樱落。吾灯犹燃,不知为谁”,是他自己的心。
但他此刻,却愿意将这份心意,归于那个已经无法再为自己辩解的人。
他要让所有人知道,他们失去的,不是一个冷酷的战术家,而是一盏愿意为他们燃烧自己、彻夜不熄的灯。
高台之下,开始传来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
不知是谁第一个,单膝跪了下去。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风雪中,成百上千的将士,默默地,向着高台的方向,向着那个已经逝去的灵魂,跪了下去。
榎本武扬站在高台之上,任由风雪吹打。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怀中那本沉重的航海日志,仿佛抱着一个冰冷的、却又滚烫的梦。
散会后,校场的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满地凌乱的脚印。
榎本独自一人走下高台,身影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孤单。
服部武雄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他身后,默默地为他披上了一件斗篷。
“总裁,夜深了,请保重身体。”
榎本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服部,你相信吗?有些人,死了,却比活着的时候,更有力量。”
服部武雄沉默了片刻,从怀中取出一物,递了过去。
那是一张被揉搓得皱巴巴的、几乎被血浸透成暗红色的残纸。
边缘已经模糊,字迹更是难以辨认。
“总裁,”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与不解,“今天下午,那个发现副长遗书的少年兵,在战场上……又拾到了这个。”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郑重:
“是从副长军服内衬的暗缝里脱落的。想必是净身时,血痂封住了裂口,未曾察觉。”
榎本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缓缓转过身,视线落在那团血污之上。
纸张边缘焦褐卷曲,血渍如锈蚀的铁纹蜿蜒;指尖触及之处僵硬脆裂,仿佛一触即化,隐隐飘散着铁锈与硝烟混合的气息,那是死亡的味道。
他颤抖着手,接了过来。
纸张因干涸的血迹而变得僵硬,脆得仿佛一碰即碎。
大部分字迹已被湮没,唯有在血色最浅淡的一角,能勉强辨认出几个用尽最后气力刻下的字。
「若见此……莫追……」
榎本武揚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滞了。
不是给近藤勇的。
这一张,是留给他的。
那个男人,那个冷酷如鬼、眼中从不映出旁人身影的男人,竟在奔赴死地的最后一刻,想到了他。
他算到了自己的结局,甚至算到了他榎本武扬可能会有的反应——追随而去。
“莫追……”
这不是请求,也不是嘱托。
这是一个命令。
是“鬼之副长”留给“海军副总裁”的、最后一道军令。
是一道用自己的鲜血与死亡写就的,不容违抗的命令。
他看见我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了榎本混沌的脑海。
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自己克制隐忍下的爱慕,看见了自己那份卑微的、不求回应的追随,甚至……看见了自己可能会为他殉死的念头。
所以,他留下了这道枷锁。
“带着军队……把我的‘誠’践行下去……”榎本的嘴唇无声地开合,替他说完了那未尽之言,“这个新的国家,需要你。”
多么讽刺。
他收到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来自那个人的私人信函,竟是如此沉重的一副镣铐。
它承认了他的存在,却也永远地将他钉死在了“生者”的阵营里,隔着一条名为“死亡”的、永无法逾越的银河,遥望着那个人的归处。
榎本猛地转身,重新望向那片无垠的大海,久久未动。
海风卷着刺骨的寒意,吹得他衣袂翻飞,那背影孤绝得像一座即将被风化的石碑。
许久,他解下了腰间的佩剑。
那是他身为海军总裁的指挥刀,西洋的样式,象征着他所信奉的新时代。
他将它递给身后的服部武雄,剑柄的冰凉仿佛要透过掌心,冻结他的血液。
“服部。”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明日若我出阵不返,此剑……替我葬入土方墓侧。”
“我不配与他同穴,”榎本的目光依旧锁着那片黑暗的海,“但求魂归时,有风经过同一片松林。”
深夜。
榎本独坐帐中,桌上摊满了土方岁三遗留下的所有公文、战报与批注。
灯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他没有睡,也不想睡。
他像一个虔诚的信徒,试图从这些冰冷的、属于所有人的文字里,挖掘出一丝一毫只属于他自己的、私密的慰藉。
他一页一页地翻着,指腹撫過那些瘦劲有力的字迹。
每一笔锋锐的转折,都像是那个人冷硬的侧脸;每一处果决的批复,都回响着他低沉的命令。
这是他的世界,一个由“诚”、责任与谋略构筑的,外人无法踏足的世界。
忽然,他的指尖停在了某份战报的边缘。
那里,有一个极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墨点。
起初,他以为那只是不慎滴落的墨渍。
但鬼使神差地,他凑近油灯,将那一点墨迹置于光晕的中央。
那不是一个随意的墨点。
那是一个写到一半,又被主人用指尖慌乱涂抹掉的字。
墨迹向外晕开,形成一团小小的、模糊的污痕。
但在那污痕的最中心,依稀可以辨认出……一个未完成的“近”字。
是“近藤”的“近”。
那一瞬,帐内只剩灯芯爆裂的“噼啪”轻响;宛如一颗跳动的心脏;指尖摩挲之处,竟似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温热——那是灵魂的余烬。
原来,他留给自己的,是清醒的克制与托付。
而留给那个人的,是连无意识间都无法抑制的、灵魂的呓语。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自己所有的付出与守候,不过是为那座早已荒芜的神庙,添了一炷无关紧要的香火。
他感动了自己,感动了世人,却唯独……从未走进过神的心。
他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将脸埋进了那堆冰冷的故纸里。
没有声音,没有抽噎,帐内死寂一片。
只有他的肩膀,在灯火的映照下,剧烈地、无声地颤抖着。
帐内,灯火忽明忽暗。
那团被指尖反复摩挲的墨污,在光影中仿佛一颗永不愈合的心脏,静静地搏动了一下。
然后,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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