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哲瀚觉得自己像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滚烫的海水里浮沉了很久。
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清晰的时刻,能感觉到冰凉的液体通过手背的血管流入身体,能听到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以及龚俊压得极低的、与医生交谈的嗓音。模糊的时候,则只剩下光怪陆离的梦魇和挥之不去的眩晕恶心感。
不知过了多久,那灼烧五脏六腑的火焰似乎渐渐被压制了下去,沉重的、如同灌了铅的四肢找回了一丝力气,喉咙里也不再干渴得冒烟。
他艰难地掀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装修精致却毫无温度的天花板,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干净又冰冷的气息。
他转了转僵硬的脖子,看到自己正躺在一张宽敞的病床上,手背上打着点滴,透明的药液正一滴一滴安静地汇入他的身体。
窗边,背对着他站着一个挺拔熟悉的身影。
龚俊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和长裤,身姿依旧笔挺,但微微低垂的头和搭在窗台上、指节分明却隐约透着力道的手,泄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窗外是上海灰蒙蒙的天空,光线将他轮廓勾勒得有些冷硬,又莫名带着一丝孤寂。
“龚……”张哲瀚想开口叫他,却发现嗓子沙哑得厉害,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
但龚俊还是立刻听到了。
他猛地转过身,快步走到床边,俯下身,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布满了红血丝,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但眼神却锐利地锁住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如释重负,是挥之不去的担忧,还有……一种张哲瀚看不懂的、更深沉的东西。
“醒了?”龚俊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他伸手探了探张哲瀚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颈侧,动作熟练专业,“感觉怎么样?还晕吗?恶心吗?”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
张哲瀚轻轻摇了摇头,感觉虽然还有些虚弱乏力,但那种天旋地转的晕眩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已经消退了大半。“好多了……就是没力气……”他老实回答,然后疑惑地看了看四周,“这是……医院?我怎么来这儿了?不就是个感冒吗……”
他记得自己只是有点着凉,怎么搞得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还住进这么高级的病房?看这环境,绝对不是普通公立医院。
龚俊没有立刻回答。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握住了张哲瀚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掌心温热干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做某种心理建设。
这不同寻常的沉默让张哲瀚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他了解龚俊,这个男人向来冷静自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此刻这种凝重的态度,绝不寻常。
“不是感冒……”龚俊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个字都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瀚瀚,你发烧,不是因为着凉引起的普通感染…”
他抬起眼,目光直直地望进张哲瀚带着困惑的眼底,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怀孕了。已经五周多了…”
……
……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张哲瀚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眼睛因为惊愕而睁得极大,瞳孔深处清晰地映照着龚俊严肃的脸。他像是没听懂,又像是听懂了却无法理解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的含义。
怀孕?
五周多?
谁?
他?张哲瀚?
一股荒谬至极的感觉如同冰水,从头顶猛地浇下,瞬间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浑身冰凉,连指尖都僵硬了。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活动都停止了,只剩下那两个字在脑海里疯狂回荡,撞击着他脆弱的神经——怀孕!怀孕!怀孕!
看他这副魂飞天外的呆滞模样,龚俊的心揪得更紧。
他用力握了握张哲瀚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一些温度和支持:“瀚瀚?听得到我说话吗?”
张哲瀚猛地回过神,像是被烫到一样,倏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动作快得甚至扯到了输液管。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平坦得没有一丝赘肉的小腹,手指颤抖着,想碰又不敢碰。
那里……有一个孩子?
他和龚俊的孩子?
什么时候有的?是那次在露台胡闹?还是那次在浴室……或者是哪个深夜……
混乱的思绪和巨大的震惊让他语无伦次:“不……不可能……怎么会……我们……我们不是……”他想说他们不是一直有注意吗?但仔细回想,婚后的日子过得蜜里调油,情到浓时,所谓的“注意”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尤其是龚俊,在某些时刻强势得根本不容他思考这些。
而且,他一直觉得自己年轻,身体底子好(除了那点腰伤),又常年奔波拍戏,没那么容易中招。
谁能想到……
“检测结果很明确…”龚俊的声音将他从混乱中拉回现实,语气是医生陈述病情的客观冷静,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观察,“你这次突发高烧,晕眩呕吐剧烈,很大程度上是早孕反应叠加了着凉引起的急性症状…高烧对早期胚胎发育有很高风险,所以必须住院用药观察,确保你和……宝宝的安全…”
“宝宝”这两个字从龚俊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分量,砸在张哲瀚心上,让他又是一阵心悸。
他抬起头,看向龚俊,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无措,像一只在森林里迷路的小鹿:“可是……可是我……我没想过……我没准备……我的戏……李姐那边……怎么办……”
他语无伦次,想到的是刚刚步入正轨的事业,是经纪人李姐对他未来几年的规划,是那些递过来的、充满挑战的剧本,是粉丝的期待……所有的一切,都仿佛与“怀孕生子”这四个字格格不入,甚至背道而驰!
这个消息对他的职业规划,简直是毁灭性的暴击!一旦传出去,他几乎可以想象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隐婚还能说是保护隐私,怀孕生子……这几乎是要彻底颠覆他现有的形象和事业路径!
看着他那副快要崩溃的样子,龚俊的心沉了沉。
他预料到张哲瀚会惊讶,会无措,却没想到他的第一反应是抗拒和恐惧,是对事业的担忧。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而坚定:“现在先不要想那么多。当前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其他的,等你好起来,我们慢慢商量,总有办法解决…”
他的冷静像是一堵墙,暂时挡住了张哲瀚汹涌而来的恐慌,却也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
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炸得魂飞魄散,而龚俊……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开始思考“以后”了。
张哲瀚颓然地靠回枕头里,闭上了眼睛,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混乱。
肚子里那个小东西的存在感,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像一颗悄然埋下的、不知是福是祸的种子。
接下来的两天,张哲瀚在医院的VIP病房里,接受着精心的治疗和照顾。
烧很快就退了,妊娠反应在药物的控制和身体逐渐适应后,也奇迹般地减轻了许多。除了偶尔在早晨起床时会有些轻微的恶心,对某些特殊气味比较敏感之外,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是个孕夫。
这让他一度怀疑,那天龚俊是不是搞错了?或者那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但龚俊带来的、盖着医院红章的检测报告,以及林悦医生专业而温和的复查,都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
小家伙,是真的存在。
而且出乎意料地“贴心”,在折腾了他一场大的之后,就乖乖地蛰伏起来,几乎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明显的困扰。
这反而让张哲瀚的心情更加复杂。
一方面,他庆幸身体没有承受太多的不适,让他有精力去思考(或者说逃避)这个现实。另一方面,这种“风平浪静”又让他产生一种不真实感,仿佛那个孩子的存在感很弱,弱到他可以暂时忽略。
龚俊将他的矛盾和茫然看在眼里,却没有急于逼他面对。
他请了几天假,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房。处理工作电话和邮件时,会刻意避开张哲瀚,到外面的小客厅去。
回到病房,也绝口不提“孩子”相关的话题,只是细致地照顾他的饮食起居,陪他聊天,说些医院里的趣事,或者聊聊最近上映的电影。
他表现得像一个最称职的伴侣,体贴,周到,冷静。
但张哲瀚能感觉到,在那平静的表象下,龚俊也在思考,在权衡。他偶尔会看到他对着窗外发呆,眼神深邃;有时在给他削水果时,动作会慢下来,像是在出神。
这个男人,大概已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所有的利弊都在脑子里推演了无数遍了吧?张哲瀚有些苦涩地想。
出院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龚俊开车载他回家。再次回到那个熟悉又安全的顶层公寓,张哲瀚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窗明几净,空气里是他喜欢的香薰味道,露台上的绿植依旧生机勃勃。
但一切又好像都不同了。
他站在客厅中央,看着这个他和龚俊一点一点布置起来的家,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里可能即将迎来第三个成员。一个会哭会闹,会需要无数空间和精力去照顾的小生命。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和……排斥。
他还没有准备好。
他热爱表演,享受在镜头前塑造不同人生的感觉,他还有那么多想尝试的角色,想去攀登的高峰。孩子的到来,意味着至少一年,甚至更长时间,他要离开这个圈子,远离他热爱的事业。而娱乐圈更新换代如此之快,一年之后,谁还记得张哲瀚是谁?
复出之后呢?他的形象、戏路,都会受到巨大的限制和影响。
这些现实的问题,像一块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累了?先去休息一会儿…”龚俊放好行李,走到他身边,语气自然,仿佛他只是出了一趟短差回来。
张哲瀚抬起头,看着龚俊近在咫尺的脸。这张脸,英俊,冷静,可靠。他知道,只要他开口,龚俊一定会说“生下来,我养你们”,或者“尊重你的决定”。
可正是这种过于理性的支持,让他更加无所适从。
他宁愿龚俊表现出一点期待,或者一点纠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所有选择的压力,都放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疲惫的叹息:“嗯,是有点累…”
他逃也似的回了卧室,把自己埋进柔软的被子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面的一切,包括那个在他身体里悄然生长的小生命。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往常的节奏。
张哲瀚继续着他“半退休”式的居家生活,龚俊也回到了医院忙碌的工作中。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张哲瀚开始下意识地回避与龚俊的亲密接触。晚上睡觉时,他会刻意背对着龚俊,或者在他靠近时,身体变得僵硬。龚俊察觉到了,却没有点破,只是默默地将手臂收回去,给他留出空间。
家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和凝滞。
张哲瀚不敢告诉任何人,尤其是经纪人李姐。他无法想象李姐知道这个消息后,会是怎样的反应。是暴跳如雷?还是失望透顶?他几乎能预见到那场必然到来的、腥风血雨的谈话。
他像个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只要不说,只要不面对,或许就还能维持现状。
孕早期的“平静”给了他这种自欺欺人的可能。
他照常筛选着李姐递过来的剧本,偶尔还会和相熟的导演、制片人通电话,聊一些未来的合作可能性。
只有在通话结束时,对方随口一句“哲瀚,最近声音怎么有点没精神?注意休息啊!”,才会让他心里猛地一咯噔,仓促挂断电话后,对着空气发很久的呆。
他开始在网上偷偷搜索关于孕夫的注意事项,看到那些逐渐隆起的小腹,那些分享孕期待遇和育儿经验的帖子,他感觉无比陌生和疏离。这一切,似乎离他很遥远,他从未考虑过…
有一次,他甚至在搜索框里输入了“终止妊娠”四个字,但还没等页面加载出来,他就像被火烧到一样,猛地关掉了网页,心脏砰砰直跳,一股莫名的负罪感和恐惧攫住了他。
龚俊将他的挣扎和逃避尽收眼底。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试图进行一场“深入灵魂”的谈话。他知道,张哲瀚需要时间。这个看似跳脱随性的人,在某些关乎人生重大抉择的问题上,有着超乎寻常的固执和……胆小。
他只是默默地调整了家里的饮食,确保营养均衡,适合孕夫。他会在张哲瀚对着剧本发呆时,不经意地递上一杯温牛奶,或者一盘切好的水果。他甚至还买回了几本孕期保健和婴幼儿护理的书籍,就放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但从不主动要求张哲瀚去看。
他在用他的方式,表达着他的态度,同时也给予张哲瀚最大的尊重和空间。
这种无声的陪伴和理解,像细密的春雨,一点点渗透着张哲瀚坚硬的外壳。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末的傍晚。
龚俊难得没有加班,两人坐在露台上看日落,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瑰丽的橘红色,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却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紧绷。
张哲瀚看着远处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忽然轻声开口,像是在问龚俊,又像是在问自己:“龚俊,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龚俊转过头,看向他。夕阳的光线在他侧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让他冷峻的眉眼看起来温柔了许多。
他没有立刻回答“想”或者“不想”,而是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我尊重你的任何决定。”
又是这句话!张哲瀚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我不是问你这个!”他有些失控地提高了音量,“我是问你!你自己!想不想要?抛开我,抛开我的工作,就你自己,你想不想要一个孩子?”
他需要知道龚俊真实的想法,而不是这种看似包容实则将压力全部转嫁给他的“尊重”!
龚俊被他问得一怔,看着张哲瀚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眶,他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转过头,重新望向远方的城市灯火,声音低沉而清晰:“如果是在一个理想的情况下,在我做好了万全准备,在你也同样期待的时候,我想…”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我知道,现在不是理想的情况。它来得太突然,打乱了你太多的计划。所以,我的‘想’或者‘不想’,不应该成为影响你决定的因素。这是你的身体,你的人生,理应由你做主…”
他的话语理智得近乎残酷,却又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张哲瀚愣住了。
他以为龚俊会说出类似于“这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我当然想要”或者“我会是一个好父亲”之类的话。却没想到,他会如此坦诚地承认自己的“想”,却又如此克制地将选择权完全交到他的手上。
这个男人,永远是这样。
他把最深的感情藏在最冷静的表象之下,用最笨拙的方式,给予他最大限度的自由和尊重。
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张哲瀚的鼻腔和眼眶。
他低下头,不想让龚俊看到自己突然软弱的模样。
是啊,这是他的身体,他的人生。可他的人生,早就和眼前这个男人紧密地捆绑在一起了。他的犹豫,他的恐惧,不仅仅是为了事业,或许……还有对未来未知的惶恐,对“父亲”这个角色的不自信。
露台上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却不再充满隔阂,反而有种无声的情绪在静静流淌。
晚风拂过,带着初冬的凉意。
龚俊站起身,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披在张哲瀚的肩膀上。
“外面凉,进去吧!”
他的动作自然,声音温和。
张哲瀚裹紧了带着龚俊体温和气息的外套,点了点头。
就在他起身的瞬间,一股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蝴蝶扇动翅膀般的触动,从他小腹深处传来。
很轻,很快,一闪而逝。
张哲瀚的身体猛地僵住,脚步顿在原地。
那不是恶心,不是晕眩,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奇异的、内在的悸动。
是……胎动?
虽然医学书上说,最早的胎动可能出现在16-20周,他现在才七八周,理论上几乎不可能。但那瞬间的感觉,如此清晰,如此特别,让他无法忽视。
张哲瀚明白,这可能是错觉,也可能是别的原因导致的“动静”,但此时此刻,他下意识想去相信,那个一直安静蛰伏的小生命,在用自己的方式,刷着存在感。
告诉他——我在这里。
龚俊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回头看他:“怎么了?又不舒服?”
张哲瀚抬起头,看向龚俊,眼神里充满了震惊、茫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悸动。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没……没什么…”
他下意识地用手轻轻覆上自己的小腹。
那里,依旧平坦。
但有些东西,好像从这一刻起,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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