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归处
临安城的平静下,暗流已定。
苏清澜带来的消息简洁而震撼:张启明停职押京,赵昆狱中画供。
“这么快?”顾渊看着邸报,语气平静。大仇得报,他心中却空茫一片,并无快意。
林御史联合了三位阁老,证据确凿。”苏清澜将邸报推到他面前,“张启明倒台,赵昆在狱中供认不讳,江南官场即将迎来一场大地震。”
“湘儿呢?”
苏清澜沉默一瞬:“徐织造已革职。但玲珑阁……水太深,此刻动不得。”
顾渊握紧的拳缓缓松开,他明白这个道理朝堂博弈讲究循序渐进。
就在这时,墨先生无声地走进来,将一封边关快马送来的、封口沾着泥点与暗红色痕迹的信放在桌上。
“你的信。”墨先生语气平淡:
“北境来的,送信的人到门口就力竭晕过去了。”
顾渊拿起那封信,入手沉甸甸的。信封是简陋的牛皮纸,上面没有署名,只有一个用炭笔画出的、极其简陋的飞鸟标记——那是顾家军斥候之间用来表示“十万火急”的暗号。
他拆开信,里面是一张粗糙的、甚至带着霉味的草纸。字迹潦草而用力,仿佛书写者在极度的疲惫与紧迫下仓促写成:
“少将军亲启:
吾等残兵,退守雁门。蛮骑日迫,粮械俱尽。日望王师,夜枕戈甲。
老卒王五、张茂、李青……(后面是数十个密密麻麻的签名与手印)
弟兄们都说,顾家旗不能倒!少将军,北境儿郎……在等您回家!”
信的末尾,那些签名与手印,有些明显是蘸着血按上去的。
薄薄一张纸,却仿佛有千钧重,压在顾渊手上,更压在他的心上。他几乎能透过这纸,看到雁门关城头上那些翘首以盼、面黄肌瘦却眼神坚定的面孔,听到他们在寒风中的喘息与期盼。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封信紧紧攥在掌心。所有的犹豫与彷徨,在这一刻被砸得粉碎。
“在走之前,”顾渊转身,目光已然坚如磐石:“我必须见湘儿一面。”
当夜,在苏家一处隐秘的别院,顾渊终于见到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顾湘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未施粉黛,站在月色下。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顾渊,眼神复杂得让他心碎。
“哥哥。”她先开了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顾渊上前一步,手抬起,却僵在半空。
“你要走了。”她用的是陈述句。
顾渊心头一震。
就在这时,林文正不期而至,带来了北境急报与内阁“便宜行事”的密信。
“事急从权,北境诸军事宜,可便宜行事。另,已饬令户部速调粮草五万石,经运河北上,以解燃眉。待战事平息,再行封赏。”
顾湘看着哥哥脸上挣扎的神色,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唇角,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
“你看”
她轻声说:“他们总是需要顾家的人,去填那些填不完的窟窿。”
这句话像一把匕首,精准地刺中了顾渊心中最深的隐痛。
顾湘向前一步,替他理了理肩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
“哥哥,我不会说等你回来。”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敲在顾渊心上:“我只求你一件事。”
“活着。”
她收回手,后退一步。
“至于杜鹃花……我早就忘了是什么样子了。”
说完,她决然转身,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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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四人坐在院中饮茶。
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平静地坐在一起。
墨青的伤势已经好转,但脸色依旧苍白。他看向顾渊:
“北境苦寒,你的伤...”
“无妨”
顾渊笑了笑:“比起这个,我更担心先生的伤势。”
“我随清澜回药王谷旧址。”墨青淡淡道:
“有些传承,该续上了。”
苏清澜执壶的手微微一顿,没有说话。
远尘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
“远尘师父呢?”苏清澜忽然问:
“可要回青山寺?”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远尘身上。
他抬起眼,看向顾渊:“贫僧与顾公子,有约在先。”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顾渊心头一热。
次日临安城外
细雨湿衣,车马已备。
墨青将一个药囊递给远尘:“万事小心。”
就在众人即将分别时,道路尽头突然出现一个踉跄的身影——
竟是青山寺的慧明小沙弥。他僧衣破烂,满身尘土,见到远尘的瞬间,眼泪便涌了出来。
“师兄!师兄!”慧明扑到远尘面前,声音哽咽:
“师父……师父被他们打伤了!官府……官府的人围了寺。
说……说我们寺里大半师兄的度牒都是前朝颁发的,现在都承安七年了,不认。
还说我们后山的田产瞒报漏税二十年,要抓人封寺抵债!”
了缘师叔拿出所有账本和他们理论,他们看都不看,就说我们伪造文书、抗税不交!”
慧明哭得几乎喘不上气:二师兄、三师兄上前理论,被……被当场拿下,打入囚车!其他师兄……散的散,抓的抓……寺,已经空了!”
他瘦小的身体剧烈颤抖着,语无伦次。
师父临终前忽然清明,他说……:
寺可毁,脉不可断;僧可死,道不可绝,法灯不可灭。
你且归来,为此寺……为此心……送终,亦为新生。”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远尘身上。
顾渊看着这一幕,缓缓走到远尘面前。他从怀中取出那枚平安符,紧紧攥在手心。
“回去吧。”顾渊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远尘蓦然抬眸。
“青山寺是我们的起点,也必须是终点。”
顾渊抬头,眼中是远尘从未见过的清明:
“如果我战死在这里,至少要有人记得,顾渊不只是个战死的将军...他还是那个在青山寺立下誓言的人。”
他握住远尘的手:“回青山寺去。在那里等我,就像等着天下太平一样。
若我回来,我们一同看寺中花开花落;若我回不来...”
“你就在那里,为我点一盏长明灯。”
他懂了。
顾渊是要在他与世界之间,留下最后一个坚实的连接点。
远尘垂下眼帘,双手合十,用尽平生所有的虔诚:
“好。”
“贫僧会守着青山寺,等将军……归来履约。”
三日后,雁门关。
顾渊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远尘已经南下,带着慧明返回那座即将倾颓的寺庙。
“在想什么?”新任的副将走到他身边。
顾渊轻抚胸前的平安符,目光越过山河,仿佛看到了那座青山的轮廓:
“在想……我的归处。”
当他走进议事厅,满堂将士齐身肃立:
“参见将军!”
顾渊走到沙盘前,手指稳稳点在那最险要的关隘:
“从今日起,我顾渊与诸位,同守北境。”
“鹰嘴崖,就是我们最后的底线。”
而此时,南下的马车上,远尘轻轻捻动佛珠。
缘起一符,债许一生。
这场债,还要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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