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霁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或许是在云衡逐渐平稳绵长的呼吸声中，或许是在那透过眼皮能感受到的、温暖昏黄的壁灯光晕里，又或许，仅仅是身边那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和手腕处持续传来的温热，织成了一张令人安心的网，让他紧绷了太久的神经，终于得以松懈。
他是被一种细微的、压抑的闷哼声惊醒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他首先感受到的依旧是手腕上那只紧紧握着的手，力道甚至比入睡前更重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然后，他才注意到声音的来源——是身边的云衡。
兰霁立刻睁开眼，侧头看去。
云衡依旧靠在沙发背上，双眼紧闭，但眉头却紧紧蹙起，形成了一个痛苦的褶皱。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在昏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张开，每一次吸气都显得异常短促而艰难，伴随着胸腔内沉闷的、不祥的杂音。
他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紧紧揪住了自己左胸口的衣物，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心脏病发作了！而且是在睡梦中！
兰霁的心猛地一沉，睡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试图抽出手腕去查看情况，却发现云衡握得极紧，即使在无意识的痛苦中，也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不肯松开分毫。
“云衡！”兰霁提高声音唤他，清冷的嗓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
云衡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痛苦地喘息着，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
不能再等了！
兰霁不再尝试抽出手，而是就着被握住的姿势，用另一只手迅速探向云衡西装内侧的口袋——他记得云衡有时会在那里放应急药物。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的小金属盒。
他动作利落地将药盒掏出，打开，里面是几排封装好的白色小药片和一支预充式注射剂。兰霁没有任何犹豫，拿起那支注射剂，撕开包装，找准云衡颈侧静脉的位置，毫不犹豫地扎了下去，将药液快速推入。
做完这一切，他才稍稍松了口气，但目光依旧紧紧锁在云衡脸上。
药效发挥得很快。不过十几秒，云衡揪住胸口的手力道松了些，急促的喘息逐渐平缓，紧蹙的眉头也慢慢舒展。又过了一会儿，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初醒的眸子里还带着生理性疼痛残留的水汽和迷茫，焦距有些涣散。当他看清近在咫尺的、兰霁那张写满担忧的脸时，迷茫迅速褪去，化为一丝慌乱和窘迫。
他下意识地想松开一直紧握着兰霁手腕的手，却被兰霁反手按住。
“别动。”兰霁的声音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他另一只手探上云衡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的冷汗。“感觉怎么样？”
云衡怔怔地看着他，感受着手腕上那不容挣脱的力道和额头上微凉的触感，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暖流交织奔涌，几乎让他再次失控。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因为虚弱而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好……好多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老毛病，吓到你了……”
兰霁没有回答，只是收回了探他额头的手，目光沉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内心。
云衡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偏开头，低声道：“抱歉……”
“为什么道歉？”兰霁问。
“让你看到……这么难看的样子。”云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和难以掩饰的脆弱。他总是想在兰霁面前维持一个可靠、强大的形象，却一次次被这具不争气的身体打破。
兰霁沉默了片刻。客厅里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的、模糊的城市背景音。
“没什么难看的。”过了一会儿，兰霁才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云衡心底漾开圈圈涟漪，“生病而已。”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仿佛云衡的脆弱和病痛，与他的强大和冷静一样，都只是构成“云衡”这个个体的一部分，无需隐藏，也无需羞愧。
云衡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兰霁。他看到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没有怜悯，没有厌恶，甚至没有多少波澜，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理性的……接纳。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酸楚和幸福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深深地、深深地看着兰霁，用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的桃花眼，诉说着千言万语。
兰霁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手腕上，云衡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轻轻勾住了他的手指。
这一次，兰霁没有挣脱。
他垂下眼眸，看着两人交叠的手。云衡的手很大，指骨分明，却因为病弱而显得过于苍白纤细。而他的手，则修长有力，带着常年学习和训练留下的薄茧。
截然不同的两只手，此刻却以一种近乎亲密的姿态交缠在一起。
无声的告白，在静谧的夜色中流淌，比任何言语都更加震耳欲聋。
过了许久，兰霁才再次开口，声音轻得像是一片羽毛拂过：“能站起来吗？回房间休息。”
云衡点了点头，借着兰霁手臂的力量，有些吃力地站起身。他的脚步还有些虚浮，兰霁便顺势扶住了他的腰，将他的大部分重量承担在自己身上。
没有多余的言语，两人默契地朝着主卧室走去。
将云衡安置在床上，替他盖好被子，兰霁转身想去倒杯水，衣袖却被轻轻拉住。
“别走……”云衡的声音带着一丝睡意和不易察觉的依赖，眼神像是迷路的小兽。
兰霁的脚步顿住了。他低头看着云衡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指，那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挽留。
他沉默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就在这儿。”他说。
云衡似乎安心了，缓缓闭上眼睛，抓着衣袖的手却没有松开，仿佛那是他与这个世界、与兰霁之间，最真实的连接。
兰霁看着他那张在睡眠中终于彻底放松下来的、俊美而苍白的脸，听着他逐渐变得均匀悠长的呼吸，心中那片常年冰封的荒原，仿佛照进了一缕真实的、温暖的阳光。
冰层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伸出手，极其轻缓地，将云衡额前被冷汗濡湿的几缕黑发拨开。
动作生疏，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温柔。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有些种子，一旦落入心田，便注定要破土而出，肆意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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