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绝崖

书名:旧符新缘
作者:半颗

第二十五章 绝崖

黎明前的至暗时刻,狄军的总攻在死寂中开始。

那无声的推进比任何战鼓都更令人窒息,宣告着终结的来临。

鹰嘴崖上,已是一片饿殍遍野的惨状。

士兵们倚着同伴才能站立,有人徒劳地咀嚼着皮甲,有人抓起混着血水的雪往嘴里塞。

伤兵营里,断腿的士兵用指甲在冻土上抠挖草根,伤口溃烂的恶臭弥漫不散。

“远尘

原来,从一开始,我们就是弃子。

我总以为,我在守护身后的万家灯火

……却没想到,掌灯的人,早已想将我们连同这灯火,一并吹灭。”

所有人的眼中,早已没有了光,只有被国家彻底抛弃后的死寂与麻木。

“朝廷……不要我们了……”一个脸上带着冻疮的年轻士兵喃喃自语,声音空洞,“我们被忘了……”

这句话像最后的丧钟,敲在每个人心上。

顾渊走到阵前,铁甲上的寒霜是他心境的写照。他看着这些被家国双双背叛的部下,无边的悲愤在胸中灼烧。

“弟兄们!”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斩断所有幻想的决绝,他剑指南方的黑暗,发出血泪的控诉:

“看清楚了!朝廷的粮草不会来!援军也不会来!我们,从始至终,就是一枚可以随时牺牲的弃子!”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最后的阵地。

但顾渊的话锋如他的剑一般,骤然扬起:

“但是——!”

“今日,我们不为那辜负我们的国而战!

我们为‘人’而战!用我们的命,换他们多一刻喘息!

鹰嘴崖,就是我等血肉铸成的界碑!杀——!!!”

“杀——!!!”

被抛弃的愤怒与绝望,化作了与敌偕亡的最终勇气!

残存的守军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鬼,发起了反冲锋!

战斗瞬间进入最残酷的绞杀。

箭雨泼洒,前排的士兵如同朽木般倒下。一名断了手臂的老兵咆哮着用牙齿撕开了敌人的喉咙,直到被乱刀分尸。

另一个肚子被划开的少年,拖着流出的肠子,死死抱住一个狄兵的腿,为身后的同袍创造了最后一击的机会。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内脏的腥臭和死亡的气息。

顾渊冲杀在最前,他的剑每一次挥出,都带着对不公命运的怒吼。

左臂被狼牙棒砸中,骨头发出碎裂的闷响;右腿被长矛洞穿,每一步都留下血色的足迹。

但他如同他的父亲一样,脊梁挺直,未曾后退半步。

“保护将军!”

亲卫队长用身体为他挡下致命一刀,倒下前,咧开一个带血的笑:

“将军……下辈子……还跟你……不跟……狗朝廷……”

顾渊的心被撕裂。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父亲——那个至死都站在栾城墙头、同样被朝廷背叛的男人。

“爹”

他在心里默念,一剑劈开当面之敌:

“我们顾家……终究……都是一样的命……”

就在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一柄沉重的弯刀带着恶风劈下!

他举剑格挡,巨大的力量却震得他虎口迸裂,紧接着,另一刀以刁钻的角度掠过——

“咔嚓!”

一声脆响。

他左手握紧平安符的四指,被齐根斩断!

几根带着血污的手指飞落,混入泥泞与尸骸之中,那枚紧紧被攥着的、染血的平安符也随之掉落在血泊里。

剧痛瞬间淹没了他的神经,左手碗口大的创面鲜血狂喷,露出了森白的指骨,那白骨在血肉与硝烟中,刺眼得令人心碎。

他踉跄一步,以剑拄地,硬生生没有倒下。

更多的敌人围了上来,刀锋映着他们狰狞的脸。

他看着这一切,看着自己裸露的指骨,看着血泊中那枚再也无法亲手归还的平安符,忽然笑了,笑得悲凉而嘲讽,也带着一丝宿命般的释然。

他用仅存的右手,颤抖地、艰难地,再次从血泊中拾起了那枚被鲜血和自己断指浸透的平安符。

原本灰白色的符囊,已被鲜血和命运的残酷彻底浸透,那暗沉的赭褐色,像是凝固的悲愿。

“安宁”二字,模糊不清。

他紧紧攥着它,仿佛要捏碎这无常的命运。

“远尘……”

他对着南方,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无尽的遗憾,目光仿佛穿透山河,落在了那枚染血的符和自己森白的指骨上:

“对不起……连这符……连同这身骨头……都……还不成了……”

话音未落,他松开拄着的剑,向着涌来的敌潮,坦然迎了上去。

无数的刀枪,瞬间贯穿了他挺直的身躯。

“远尘……”

这个名字在他唇齿间滚过千百遍,此刻唤出,却轻得像一片雪。

意识涣散,无数念头碎片般闪过:

父亲屹立不倒的背影……

母亲将他推离血海时决绝的眼神……

妹妹在乱军中失散的哭喊……

青山寺那碗驱散了整个寒冬阴冷的茶……

远尘递出平安符时,那双清澈沉静、仿佛能容纳他所有悲怆的眼睛……

还有那句,如同枷锁、也如同灯塔的承诺:

“待天下太平,我必亲归此符。”

天下太平……

这四个字,此刻重如千钧,又渺如云烟。

他这短暂的一生,似乎都在为这四个字搏杀,却最终倒在了它的门槛之外。他守护的国抛弃了他,他许下的诺言无法实现。

一股巨大的悲伤与不甘,混合着对远方那人的无尽愧疚,猛地攫住了他最后的心神。

他用尽残存的全部意念,对着冥冥中的造化,发出了此生最后、也是最深的祈愿:

“苍天……在上……”

“顾渊此生……已无所求……”

“只愿……只愿我所护持的这片山河……终得……安宁……”

“愿我所负的这个人……来生……能在一个太平年月里……

‘消’‘战’……

……

……只是……寻常的……擦肩……”

“擦肩”二字,几乎微不可闻。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想到“消战”这个词,它就像雪落在指骨上一样,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即将永恒沉寂的脑海里。

或许,是他对“平息战火”最极致的渴望,凝结成了这两个字。

祈愿已毕,执念已消。

他紧握着平安符的手,终于微微松开了些许。

目光穿过纷飞的雪花,仿佛真的看到了那样一个没有烽烟、宁静悠长的太平景象。在那景象的尽头,有一个模糊而安宁的背影。

他缓缓合上眼,唇角似乎泛起一丝极淡、极释然的弧度。

天空,不知何时飘下了细雪。

洁白的雪花,落在他染血的眼睫上,落在他微微松开的、仍握着染血平安符的右手上,落在那暴露于寒风中的、森然指骨上。

冰冷的雪水混着血水,沿着他的脸颊滑落,滴入尘埃。

那触感,竟让他恍惚间觉得……

真像……青山寺那年……落在脸上的……雨啊。

————————————

刑部大牢最深处,血腥味与霉味交织。

张启明穿着囚服,披枷带锁坐在草席上。

曾经权倾朝野的兵部侍郎,此刻却面色灰败,唯有那双眼睛还闪着疯狂的光。

林文正坐在他对面,沉声道:

“张启明,你贪墨军饷、构陷忠良,证据确凿。今日便是三司会审,你还有何话说?”

张启明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牢房里回荡:“证据?那些算什么证据?

顾谦那个蠢货,到死都以为是自己时运不济!”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林文正:

“你们真以为,栾城失守只是赵昆那个废物延误军机?”

林文正心头一震:“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

张启明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

“那五万石粮草,根本就不会到北境!那是我亲笔批的条子,上面是沙土,下面是霉米!我要让顾渊那个小杂种,和他爹一样—

—满怀希望地等,绝望地死!”

整个刑部大堂鸦雀无声。

所有官员都惊呆了。他们想到过贪墨,想到过构陷,却没想到竟是如此狠毒的绝户计。

“为、为什么?”

林文正的声音都在发抖。

“为什么?”张启明疯狂大笑:

“因为顾谦非要查我的账!因为顾渊那个小畜生居然能活着走到北境!我们张家经营多年的局面,全毁在顾家父子手里!”

他的眼神怨毒如蛇:“我完了,但顾家也别想好过!

我要让顾渊和他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在鹰嘴崖上饿着肚子等死!

我要让天下人都看着,这就是跟张家作对的下场!”

他仰天狂笑,状若疯魔:

“值了!有北境数万大军给老夫陪葬,值了——!!!”

狱卒慌忙上前压制,却在混乱中,张启明突然口吐黑血——他早已在齿间藏了毒。

弥留之际,他死死望着北方,狞笑着吐出最后几个字:

“顾渊……黄泉路上……慢走啊……”

当林文正失魂落魄地走出大牢时,天空正飘下细雪。

他望着北方,仿佛看到了鹰嘴崖上那些饥寒交迫的守军,看到了至死都在等待粮草的顾渊。

原来最锋利的刀,从来不在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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