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西北

景和帝的决断雷厉风行。韩震领旨后，点齐三万精骑，皆为北疆边军中与沙狐部落血战中历练出的百战悍卒，携强弓劲弩，星夜兼程，驰援玉门关。与此同时，携带重金与密旨的使者也分作数路，悄无声息地潜入草原，如滴水入海，消失无踪。

京城之中，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汹涌。景和帝坐镇中枢，每日于南书房与重臣议事至深夜，批阅的奏报雪片般飞来，大多与西北战事相关。他采纳邱鼎杰的建议，并未大张旗鼓地调集全国兵马，以免动摇国本，也避免了给内外敌人可乘之机。但对内，他以整顿边备、肃清奸细为名，由刑部、大理寺、内卫联合，掀起了一场针对西北沿线及可能与西南土司残部有牵连的官员、将校的雷霆清洗。一时间，数名边镇中级武官、粮秣官被锁拿问罪，两个与土司曾有姻亲的边地家族被抄没，动作快、准、狠，毫不留情，既是清除内患，也向天下表明了新朝强硬的态度。

邱鼎杰身处风暴中心，却愈发沉静。他不再是那个只需在幕后出谋划策的“侍讲”，作为文华殿大学士、入值南书房的核心重臣，他需要协调各方，平衡战、抚两策的推进，处理海量的情报与文书，将景和帝的意志转化为一道道精准的指令。他清瘦的身影常常在南书房的烛光下忙碌至凌晨，与皇帝、兵部尚书、户部尚书等人反复推演局势，计算粮草消耗，分析使者送回的情报。他的思路清晰，条理分明，往往能于纷繁复杂的信息中抓住关键，提出切中要害的建议。景和帝对他的倚重，朝野上下有目共睹，再无人敢对其“方外”出身置喙半句。

这日深夜，南书房内只剩景和帝与邱鼎杰二人。案头摊着刚送到的韩震军报及第一批使者密函。韩震已率军进驻玉门关，稳住了摇摇欲坠的防线，并派出数支精锐骑兵，依邱鼎杰之策，不断袭扰黑狼部落的侧翼与粮道，使其无法全力攻城，战事陷入胶着。而使者密函则带来一个关键信息：黑狼老酋长的三儿子，素有勇名却不受宠，对父亲与兄长主导的这次南侵颇为不满，认为劳师远征，损耗部落元气，且与声名狼藉的土司残部勾结，有损部落声誉。

“陛下，时机已至。”邱鼎杰指着密函中关于三王子的描述，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此人可为我所用。可令使者加大接触力度，许以重利——若能劝其父退兵，或制造内部纷争，事成之后，我朝可支持其为新酋长，并开放更大边市，助其稳定部众。”

景和帝沉吟片刻：“此计虽妙，但此子野心勃勃，若助其上位，恐养虎为患。”

“陛下所虑极是。”邱鼎杰颔首，“故而，此乃权宜之计。一则，可解玉门关眼下之围；二则，可令黑狼内部生乱，无暇南顾。待其内斗消耗，我朝边境可获数年安宁。届时，是战是和，主动权在我。至于此子，可利用，却不可尽信，更需暗中扶持其对手，使之互相制衡。”

“分而治之，以夷制夷。”景和帝露出赞许的笑容，“鼎杰深谙此道。便依此计，着使者便宜行事。另，传旨韩震，袭扰可加强，但避免大规模决战，以‘慑’为主，配合使者行动。”

“陛下圣明。”

计议已定，邱鼎杰正欲告退，景和帝却叫住了他。

“鼎杰，”景和帝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邱鼎杰微微一怔，抬眼望去，烛光下，年轻帝王的眉宇间确实染上了风霜之色，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锐利，正深深地看着他。

“为陛下分忧，是臣之本分，何谈辛苦。”邱鼎杰垂眸，声音平稳。

景和帝起身，走到他面前，轻轻按住他欲要行礼的肩膀：“此处并无外人。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他叹了口气，“这龙椅，看着至高无上，坐上来方知，高处不胜寒。每日案牍劳形，与群臣周旋，与边患角力……有时午夜梦回，倒想起在北疆，虽然艰苦，反倒畅快。”

邱鼎杰心中微动，抬眼看他，轻声道：“陛下身系天下，自然劳心。然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待西北平定，内政梳理，海内澄清，陛下便可稍纾心怀。”

“海内澄清……”景和帝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看透那无尽的黑暗，“谈何容易。这朝堂之上，表面风平浪静，底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心思盘算着。便是这次边患，朝中主和之声，当真全是出于公心么？”

邱鼎杰默然。他如何不知，那些主和的声浪背后，未必没有借着边境战事拖延新政、甚至期待皇帝出错的心思。权力的博弈，从未因外患而止息。

“不过，”景和帝话锋一转，语气坚定起来，“有你在朕身边，与朕同心同德，再难的路，朕也有信心走下去。” 他看向邱鼎杰，目光灼灼，带着毫不掩饰的信赖与某种更深沉的情感，“鼎杰，朕要这江山稳固，也要你平安喜乐。待此事了，朕陪你……去江南看看，你说可好？”

江南之约，他再次提起。不再是皇子对挚友的随口之言，而是帝王对心上人的郑重承诺。

邱鼎杰心头一震，似有暖流涌过，又似被细微的荆棘刺了一下。他避开那过于直接的目光，躬身道：“陛下厚爱，臣感激不尽。眼下，当以国事为重。”

景和帝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勉强，只道：“是啊，国事为重。你去歇着吧，明早还有朝会。”

“臣告退。”邱鼎杰退出南书房，走在寂静的宫道上。夜风微凉，吹散了些许疲惫。他回首望了一眼那依旧亮着灯火的窗棂，心中思绪万千。皇帝的依赖与情意，他岂会不知？只是，这份沉甸甸的情意，置身于这九重宫阙、天下重任之下，又该如何安放？

他抬头望向西北方向，那里烽火未熄。眼下，确非考虑儿女私情之时。黑狼部落的危机，朝中的暗流，新政的推行……千头万绪，皆系于皇帝一身，也系于他这个“天子近臣”之身。

“同心同德……”邱鼎杰低声自语，眸光在夜色中明灭不定。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只能与他并肩，在这权力的漩涡与天下的重担中，走下去。

数日后，西北再传军报。韩震依计而行，派精锐夜袭黑狼部落一处重要辎重营地，焚其粮草，斩首数百，自身伤亡极微。黑狼部落攻势为之一挫。同时，使者密报，与黑狼三王子的接触取得突破，对方态度有所松动。

朝堂之上，主战派气势大盛，主和派暂时偃旗息鼓。景和帝的威望，随着边关局势的稳定而悄然提升。

然而，就在这看似一切向好的时刻，一份来自东南沿海的紧急密奏，被快马加鞭送入了南书房。奏报称，近日沿海有数股来历不明的海寇异常活跃，袭扰商船，甚至登岸劫掠，东南水师剿而不灭，其行事诡秘，装备精良，不似寻常盗匪。

景和帝与邱鼎杰看着这份奏报，眉头同时蹙起。西北烽烟未熄，东南波涛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