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里那点微凉的触感,像一枚被体温焐热的钥匙,在陈疏白回家的路上,悄然打开了他内心某个锈蚀已久的阀门。夜风依旧黏热,但穿过巷口时,他第一次注意到墙角砖缝里挣扎出的一丛野草,在昏黄路灯下投出倔强的影子。
推开家门,预料中的低气压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涌来,几乎让他踉跄。客厅只开了一盏小灯,母亲坐在沙发暗影里,像一尊沉默的、充满谴责的雕塑。茶几上,那张打印出来的成绩单格外的醒目、刺眼。
“回来了。”母亲的声音没有起伏,却比任何怒吼都更具压迫感。
陈疏白站在宽阔的地堂上,月光透过天窗打在他身上,将他照的明亮,让人看得仔细。他就像一位听候发落的罪犯般,等着高高在上的法官给他定下一罪。
陈疏白喉咙发紧。他本该感到熟悉的恐惧,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样,让那份冰冷的绝望浸透四肢百骸。但此刻盘踞在胸腔里的,除了一丝疲惫的钝痛,更多是一种……遥远的隔膜感。
烂尾楼顶猎猎的风声,城市灯河无声的奔流,还有那首在风中摇曳却固执不断的《小星星》,像一层透明的屏障,将眼前令人窒息的现实推远了些,为他竖起了一道厚厚的防护墙,让人无法再伤到他分毫。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不大,却也没有以往的颤抖。
“嗯?”母亲转过头,灯光照亮她眼底交织的失望与怒火,“陈疏白,你就没什么想说的?这个成绩,你对得起谁?”
尖锐的话语如同冰锥刺破皮肤带来一阵阵寒意。陈疏白低下头,看着自己鞋尖上从烂尾楼工地沾来的灰土。他应该道歉的,应该保证,应该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将自己贬低到尘埃里去迎合那份怒火。
但舌尖滚动的话语,却在出口时拐了一个弯。
“下次,”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有些沙哑,却奇异地平稳,“我会注意。”
不同以往的“我一定考好”、“对不起我错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模糊的、留有余地的“注意”。这近乎反抗的措辞让母亲一愣,随即怒意更盛:“注意?你怎么注意?你的心思到底放在哪里?是不是又偷偷摆弄你那些没用的木头……”
那些关于“没用”、“丢人”、“不务正业”的词汇不出意外地再次倾泻而出。好似从他中考失利起,这些话就像甩不掉的狗皮膏药般,死死粘着他,成了他摆脱不掉的标签。
陈疏白不再试图去辩解或倾听,他只是站在那里,任由那些锥心刺骨的话语像雨点般落在身上,却不再试图蜷缩。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悄悄握紧,指尖抵着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勾指时,陈砚春小指那微凉而坚定的弧度。
“算了!”母亲最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挥了挥手,语气充满厌弃,“回你房间去!看到你就烦!”
陈疏白沉默地换了鞋,穿过客厅。经过母亲身边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灯光下,那张总是紧绷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茫然。这个瞬间如此短暂,却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他一下。
回到房间,反锁上门,世界骤然安静。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窗边,像烂尾楼上那样望向窗外。但这里看不到那片浩瀚的光河,只有对面居民楼零星亮着的窗口,像散落在黑天鹅绒上的几粒疏星。
他摊开左手,掌心空空,只有几道浅浅的、尚未消退的指甲印。陈砚春带来的米糕早已吃完,包米糕的旧手帕也不翼而飞,仿佛那个带着旧时光温度的午后只是一场逼真的梦。唯有烂尾楼上的风,光河的比喻,拉勾的触感,以及那首不成调的《小星星》,清晰地烙印在感官记忆里,比任何实物都更真实。
“不算一个人……”他对着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反复地咀嚼着这句话。
真的吗?
他在心底询问自己。
可当他想起陈砚春说这话时,那双在夜色中格外明亮的眼睛,清澈见底,没有任何成年人的算计或敷衍,只有孩童般纯粹的认真。那种认真,让他无法将其简单地归类为安慰或欺骗。
鬼使神差地,他学着陈砚春的样子,伸出自己的小指,勾住了窗棂冰凉的铁栏。一个自己与自己完成的、沉默的约定。
“一盏……不用那么使劲的灯。”他在心底想着,有些费解却又尝试去理解这个比喻。顺流而漂,不抵抗,只发光。这对于习惯了在压力与贬低中拼命挣扎、试图证明什么的他来说,是一种陌生到近乎荒谬的生存状态。
但或许……可以试试?试着在母亲下一次咆哮时,不把自己当成必须承受所有怒火的靶子,而是想象自己是一盏漂过愤怒河流的灯,那怒火是水流,不是定义?试着在面对糟糕的成绩时,不立刻陷入“我完了”的绝望,而是承认“这一盏灯此刻有些暗淡”,但暗淡不等于熄灭?
这个想法过于离经叛道,让他感到一阵轻微的心悸,却又夹杂着一丝隐秘的、如同偷尝禁果般的松快。
他躺到床上,闭上眼睛。黑暗中,白天的一切纷扰褪去,烂尾楼的场景却越发清晰。陈砚春哼唱的旋律,断断续续,优柔却坚韧,再次在脑海中响起。这一次,他试着跟着那旋律,在心里默哼。
一开始只是几个零散的音符,很快,整首简单的旋律便流畅起来。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记得每一个转折。哼着哼着,那种紧绷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感觉,奇异地缓和下来。呼吸变得绵长,身体沉入床垫。
那一夜,陈疏白久违地没有失眠到凌晨。他在《小星星》的旋律里沉沉睡去,没有噩梦。梦里没有后山的泥土,没有冰冷的责骂,只有一片温暖的、星光点点的黑暗,他像一盏纸灯,在一条平静的光河里缓缓飘荡。
第二天清晨,他是被窗外渐亮的晨光唤醒的,而非往常的夜半惊醒或疲惫。睡眠质量算不上多好,但至少于他而言不再是折磨。
坐起身,他下意识看向书桌——昨天放着陈砚春给自己的米糕的地方空空如也。一股淡淡的失落萦绕心头,但很快被另一种情绪取代:一种模糊的、连他自己都未明确意识到的期待。
走进教室时,他的脚步比往常略快了一分。目光第一时间投向自己的座位——
陈砚春果然在那里。他没有托腮等待,而是正低着头,用彩色铅笔在课本的空白处涂画着什么,神情专注得像个孩子。晨光将他微卷的额发染成浅浅的金棕色。
似乎是感应到目光,陈砚春抬起头,看到陈疏白的瞬间,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眼睛弯成月牙。
“早啊!”他的声音清亮快活,仿佛昨夜烂尾楼上那个唱着歌、做着郑重约定的稚气少年,与眼前这个明媚的同桌毫无关联。
陈疏白走到他旁边坐下,目光落在陈砚春的课本上。那上面画着一片抽象的、波浪状的蓝色线条,上面漂浮着一盏歪歪扭扭却努力散发着黄色光芒的小船,旁边用稚嫩的字体写着:“今天也是顺流的小灯!”
陈砚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点不好意思地用手掌遮了遮画,嘿嘿一笑:“我瞎画的。”随即他又迫不及待的,从书包里摸出一个裹着干净纱布的小包,带着熟悉的雀跃推过来,“今天带的是红豆酥!我妈起大早做的,还热乎呢。”
红豆酥的香甜气息透过纱布隐隐传来。陈疏白接过,指尖触及的温度依旧暖心。他没有问昨天那条消失的旧手帕,也没有问陈砚春如何知道他家的方向,甚至没有去深究眼前这个人身上种种不合理之处。他只是拆开纱布,拿起一块酥皮点心,咬了一口。
酥皮在口中化开,红豆沙绵密清甜。
“好吃吗?”陈砚春托着腮,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仿佛他吃下去的是世间罕有的珍馐。
“嗯。”陈疏白点点头,咽下食物,顿了顿,补充道,“谢谢。”
陈砚春笑得更加开心,有些不好意思的埋着头凑近,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放学后有空吗?带你去个更好的地方。”
陈疏白困顿地抬眼看他。
“保证比烂尾楼好看!”陈砚春眨眨眼,眼中闪着兴奋的光,“有萤火虫哦,这个季节,后山深处应该有了。”
萤火虫。后山。
这两个词像两把小锤,轻轻敲在陈疏白心上。后山是埋葬他的兔子的地方,是痛苦记忆的源头之一。但“萤火虫”……那是在绝对黑暗中,自己发光的生物。
他握着红豆酥的手紧了紧,然后,缓缓松开。
“好。”他听见自己回答,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弱的向往。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在陈砚春带笑的侧脸上跳跃。陈疏白低下头,继续吃着手里的红豆酥。甜味在舌尖蔓延,掌心里,昨夜那微凉的勾指触感仿佛又被唤醒,与此刻食物的温热交融在一起。
那颗落在板结荒土上的种子,似乎真的,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顶开了一线极其微小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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