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正所谓,“近乡情更怯”,说的便是现在的周子舒跟温客行,不,准确说是周子舒。而在他身旁的温客行自是知晓他的心思,却也不便多言,只是默默相伴。再过一个小镇就是四季山庄的地界了。
周子舒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那天。
彼时,秦怀章躺在床上,双目圆睁,眼角微微颤动。他颤抖着将手掌放在周子舒发顶,声若游丝:“别怕啊……师父没事……子舒别怕啊……子舒啊……山庄就交给你了……日后若遇着他……要带他……”话未说完,指尖便垂落下去。
周子舒紧紧攥着师父的手,指节泛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师父!师父……”秦九霄早已哭成泪人,瘫坐在床榻边。
秦怀章至死未能合上双眼,他满心牵挂,死不瞑目,那双眼睛里,凝着未竟的执念。
周子舒怔愣地看着师父,心中悲痛万分,颤抖着伸出手,缓缓帮秦怀章合上了眼睛。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半晌,他才呜咽着许下承诺:“我知道…我知道,我会护住四季山庄的,我会找到二师弟的。”那一刻,所有弟子皆跪在地上,周围弥漫着哀凉的气息,仿佛预示着四季山庄即将面临衰败的命运。
师父半生都对未能带回温客行、没找到温家之事满怀遗憾。如今,周子舒终于带着温客行归来,还多了个徒弟张成岭,想来师父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
只是,他又想起上次回来,竟是送秦九霄他们回来安葬,当时连山庄正门都不敢进,只能在后山墓前跪了整夜。此刻渐近的山庄,也不知荒败成什么样子了?
温客行想起周子舒曾对他和张成岭说过的话:“本门曾以‘四季花常在,九州事尽知’享誉江湖。可如今江湖上没几个人知道四季山庄的名字了。全都因我一念之差,无能之过。我十六岁时家师突然病逝,我无力保全四季山庄威名,便带着本门精锐投奔晋州节度使,创立了天窗。”说到此处,周子舒神色暗淡,目含泪光,自责道,“没想到,跟随我的山庄旧部都沦为了权力的鹰犬。山庄旧部七十九人逐个凋零,最后只剩我一个。”
“近乡情更怯,归途无故人!阿絮应是很难过吧……”温客行在心中暗自思忖。
周子舒看着身旁活生生的温客行,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愧疚,更有完成使命的释然。故地重游,路上的一草一木,都似在诉说着往昔的故事。
他不知道如今的山庄变成何种模样,那些曾经熟悉的场景,是否还留存着往昔的温度。但他清楚,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满心遗憾、形单影只的归人。有温客行相伴,有张成岭追随,四季山庄或许能重焕生机。
想到这里,周子舒微微抬头,望向远方的山峦,心中默默期许着未来。
终于,一行人抵达四季山庄山下。周子舒没有急着上山,而是带着温客行与张成岭,走进了山脚下那间名为“璞玉轩”的玉器铺子。此番前来,他是专程来取早前为温客行精心定制的白玉箫,以及为张成岭打造的庄主令。
青瓦白墙的“璞玉轩”藏在巷尾,门楣上悬着半盏青瓷风灯,灯穗是用陈年玉线编的,在暮色里泛着温润柔和的光。周子舒刚踏过门槛,就听见柜台上的算盘“哗啦”一声散落,穿月白长衫的刘叔手忙脚乱地捡着珠子,抬头时,露出惊讶的神情。刘叔面容和蔼,看到周子舒的瞬间,惊讶地颤声道:“庄...庄主?”
那声带着颤音的呼唤让周子舒喉间发紧。刘叔鬓角的白发比记忆中密了许多,却仍穿着当年四季山庄的暗纹布鞋。他胸前挂着的玉佩晃了晃,正是山庄旧制的祥云纹,边角还刻着极小的“璞玉轩”三字。
“刘叔。”周子舒抬手按住老人要跪的肩,目光中满是关切,“别来无恙?”
老人的眼眶瞬间红了,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蜿蜒而下:“无恙——无恙啊。”“我先前还不敢相信,看到这庄主令的纹样,才确信庄主您真的要回来了。”刘叔激动地拉住周子舒的手,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其他人呢?三公子九霄怎么没一同回来?”
温客行瞥见周子舒神色微变,眸中闪过一丝黯淡,像是忆起了伤心事,赶忙上前一步,挡在周子舒身前:“大家都在军中事务缠身,抽不开身,九霄更是身居要职,实在无法回来。”
刘叔微微点头,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好,好。”说着,他将目光投向周子舒身旁的温客行,眼中透着疑惑,“这位公子是?如何称呼?”
周子舒微微敛神,整理情绪,语气沉稳而坚定:“温客行,四季山庄的二弟子,如今的二庄主。”
温客行身子猛地一僵,原本随意的步伐戛然而止。他缓缓转过头,双眼直勾勾地看向周子舒,眼神中写满了震惊与不可置信,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这一刻,他的内心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情绪翻涌交织。
一方面,周子舒口中说出的“二庄主”三个字,让他感到意外又惊喜。漂泊多年,他从未想过还能得到师门这样的身份认可。但另一方面,曾经在鬼谷的那些血腥过往,像沉重的枷锁死死地束缚着他。他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呐喊:“阿絮啊,你真的清楚我是谁吗?我可是鬼谷人人惧怕的恶鬼头子,双手沾满了鲜血,犯下了无数罪孽,这样的我,怎么配得上你给予的这份认可,怎么担得起这一声二庄主啊!”
想到这些,温客行的内心痛苦又矛盾,双脚仿若被铅块灌注,沉重无比,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欲言又止,几番张合却始终发不出声音。最后,他缓缓垂下眼睫,像一道屏障,将眼底那复杂难辨的情绪——自责、自卑、感动、纠结,统统掩盖起来,不愿让旁人窥探到分毫。
周子舒将温客行的所有反应全看在眼里,心中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他明白温客行的震惊与纠结,毕竟那些在鬼谷的过往,如同附骨之疽,难以轻易摆脱。看到温客行僵在原地,嘴唇颤抖却又说不出话,他的眼神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心疼。
曾经那个天真无邪的甄衍,在鬼谷历经磨难,变成了如今这般小心翼翼、满心自我怀疑的温客行。周子舒多希望能伸手拂去他心中的阴霾,轻声告诉他,那些过去都已不再重要,四季山庄永远是他的家,而自己,永远是他的师兄,更是他的爱人。
刘叔恍然大悟,脸上绽开一抹欣慰的笑:“原来您就是当年老庄主未能寻回的二公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庄主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温客行心中一阵酸涩,面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微微颔首,没有言语。
刘叔又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少年,和蔼地问道:“那这位小公子是?”
温客行回过神来,一把将张成岭拉到身前,脸上挂着亲昵的笑:“他啊,这可是我们周庄主的大弟子,未来的少庄主呢。”
张成岭微微有些害羞,脸颊泛红,赶忙恭敬地拱手。此时,周子舒的目光柔和下来,看着温客行亲昵地将张成岭拉到身前介绍,他心中满是温暖,微微点头,目光温和:“成岭,来,见过刘叔公。”
张成岭微微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与紧张,恭敬地拱手:“见过刘叔公。”说着,他偷偷抬眸,打量着这位陌生又似乎亲切的刘叔公。
刘叔脸上笑意更浓,连声道:“好好好。”
周子舒开口问道:“刘叔,玉箫可准备好了?”
刘叔赶忙从柜台后取出精心准备的玉箫和梅花玉佩,双手恭敬地呈上,递到周子舒手中后,便退到一旁,静静伫立。
周子舒将物件分别递给温客行和张成岭。温客行的目光瞬间被那支温润的玉箫吸引,手不自觉地伸出,满心欢喜地接过。自八岁进了鬼谷后,他就再也没收到过礼物。如今,又是眼前这个人,再次给他送上带着温度的礼物。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带着难以抑制的惊喜,心底的爱意一点点漫上来,下意识地低语,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什么:“这……这是给我的?”此时的温客行,眼中似有万千星辰闪烁,脸上满是期待。
周子舒抬眸,目光静静地落在温客行身上,见他笑容纯澈,仿若垂髫稚子,毫无江湖中的机锋与算计。那笑容直直地撞进了周子舒的心里,令他心尖泛起丝丝疼意,又暗暗敛去。往昔,温客行面上常覆一层虚浮笑意,像一张面具,将他的真心层层包裹,让人难以窥探。然而当下,他神色间尽是天真稚气,双眸熠熠生辉,盈满了对礼物的期冀和对周子舒的依赖。童子心性,所欲所求皆直抒于口、写在脸上,而成年之人,深谙世事无常,所求未必可得,更忧因欲念为人所制,所以惯于暗喻、周旋、交易。这种世故,对身处鬼谷、历经腥风血雨的温客行来说,从未学过。
周子舒瞧着眼前人,唇角微勾,浅然一笑,眼神中满是温柔与宠溺,轻声道:“不然呢?曾经不是答应过要替你寻一管新的嘛。来,试试这箫的音色如何。”
这一刻,他们同时想起二十年前,周子舒曾拉着甄衍的手说:“弟弟,咱们家有好多好玩的好吃的,等你回了家我全部给你拿出来。”那纯真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只是岁月无情,眼前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周子舒心中暗叹,幸好,幸好你还活着,幸好你还愿意与我一同归家!
千言万语难以表达心中的情感,温客行将这些复杂的心思融入箫声之中,吹奏出的曲调如泣如诉,似山间潺潺流水,又如天边悠悠云絮,动人心弦。他心中想着,阿絮,愿在你眼中,我永远是二十年前的甄衍!愿后世流传,四季山庄第五代周庄主,将那已成鬼主的魔头弟子大义灭亲,亲手斩于白衣剑下!
他想着,这世上,除了眼前这师徒二人,再无人配取他性命,若真有那么一天,他只愿能死在周子舒的剑下。周子舒与张成岭都听得入了神,沉浸在这动人的曲调中。一曲终了,周子舒回过神来,眼中满是赞赏:“不错,不错。”
温客行佯装不满,微微撅起嘴,笑道:“就只是不错嘛?阿絮,你就不能多夸夸我么。我这箫艺,可是独步天下的。”
周子舒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唇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嗔道:“就你话多。行了,别贫嘴了。”
这时,张成岭低头看着手中的梅花玉佩,眼中满是惊喜,心中既兴奋又紧张,他深知这庄主令意义非凡,自己以后的责任重大,抬头问道:“师父,这是?”
周子舒耐心解释道:“这是庄主令。想当年我成为四季山庄弟子的第一天,你太师父便将那庄主令交给了我,只可惜呀,你太师父交给我的那块玉佩,我最终没能护住……为师便依照着老样子给你定制了这块,你且先收着,日后我再教你如何使用。”
“啊?”张成岭满脸不可置信,不由得张大了嘴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师父,我……我?”
温客行担心周子舒会因此再度想起那些伤心旧事,急忙伸手揉了揉张成岭的头,笑道:“啊什么啊?你是你师父的首徒,自然便是这四季山庄的少庄主啦,别傻愣着了。”
张成岭抬头望向师父,却见周子舒正望着温客行,目光比暮色更柔,像在看一个失而复得的梦。
周子舒微微露出一抹笑意,轻声道:“走吧,咱们回家。”说罢,率先迈出步子,向门外走去,身后两人相视一眼,也快步跟上。
三人离开玉器铺子时,午后的阳光明亮却不刺眼,柔和地洒在他们身上,将身影长长地拖在身后,描绘出一幅温馨的画面。一路上,张成岭的好奇心被路边的野花勾了起来,他不时地伸出手指着,叽叽喳喳地抛出一个个问题,像只欢快的小鸟。温客行嘴角挂着笑意,耐心地为他讲解着,眼中满是温和。周子舒走在一旁,看着他们互动的场景,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温柔的笑意,只觉得这山中的风都变得格外轻柔,仿佛也在欢欢喜喜地迎接他们归家。
温客行在周子舒的带领下,与张成岭终于回到了魂牵梦绕的四季山庄。
四季山庄建在四季山上,要上山先过一条山谷林地。
林中有先前四季山庄修葺的上山道路,虽已十来年没有打理,石头铺就的小路上钻出了野草,但走起来还算顺畅。
一进入林内,外界的暑气便被荡涤殆尽。肆意生长的参天竹林、绿意正浓的橘子林、争妍斗艳的满山蔷薇和花期正旺的桂花树随处可见,山谷里果实累累、花香袭人。
周子舒边走边向师弟和徒弟介绍山庄:“咱们山庄啊,一年四季都有各自盛景,各有各的风流。春浴杜鹃花海,夏赏凤凰花开,秋来丹桂飘香,冬有寒梅映雪。”
温客行与张成岭一路走来,眼睛都不够用了,仔细分辨着满山遍野的花草:石榴、西府海棠、茉莉、扶桑、剑兰、石竹……还有诸多花草,连精通药理草药的温客行与周子舒一时都叫不上名来。
温客行开心赞道:“四季山庄,满山奇花异草,真是让人心旷神怡呀。”此时,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在他们身上形成一片片光影。
行走间,一只野兔受了惊吓,如闪电般从众人面前飞速窜过。
张成岭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惊喜地大声道:“小兔子!”脸上满是孩童见到新奇事物的兴奋。
温客行嘴角微微上扬,心情甚好,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逗他:“叫三声好温叔,就把兔子抓来给你玩儿。”
张成岭眼珠滴溜溜一转,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嘴角挂着讨好的笑容商量:“叫好师叔成不成?”
周子舒微微皱起眉头,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轻轻拍了拍张成岭的肩膀:“你俩别皮了。这山里的兔子大多都是你太师娘养的那窝的后代。看在你太师娘的份儿上,放过她的兔子兔孙吧。”
张成岭脸上露出一抹轻松的笑容,开口笑道:“太师娘怎么和我娘一样,都喜欢养小动物啊?”
周子舒的眼神渐渐变得柔和,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淡淡的温柔,缓缓回忆道:“是啊,你太师娘和毕大嫂最为心善,山里啊,要是有什么受伤的动物,她们都会悉心治好,然后放归山上养着。要是谁敢打来吃,被你太师娘知道了那可不得了。有一回师父和张伯伯打赌,抓了一只鹿来下酒,我不忍心,告诉了你太师娘。你太师娘追着你太师父漫山遍野地揍。”
三人想着那有趣的场景,脸上都不禁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笑容,周子舒更是开怀而笑起来。曾经,那些人都还在,日子过得热闹非凡,充满了无尽的趣味。
这一番话也勾起了张成岭的回忆,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淡淡的伤感:“我爹爹也是。他人前威风凛凛,人后,也没少被我娘追着揍。”
提到双亲,张成岭的脸上先是浮现出一丝亲切的怀念,可转瞬之间,想到镜湖剑派已全然覆灭,他的神色瞬间黯淡下来,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神中满是深深的难过。
周子舒微微叹了口气,眼中满是心疼之色,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轻声安慰道:“快到了,走吧。”
抵达山脚下,只见一道瀑布如银河落天般飞流直下,气势磅礴,一道山溪蜿蜒曲折,绕山远去。
周子舒微微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悠远的追忆,开口道:“看,那摩崖石刻,是我三师弟秦九霄满月宴上师父刻的。”
峭壁之上,“不思归”三个石刻大字苍劲有力,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情感。周子舒凝视着那三个字,仿佛当年秦怀章于峭壁上挥剑刻字的矫健身姿就在眼前,清晰如昨。
周子舒心中一阵刺痛,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近乡情怯,如今他回来了,而那些曾经的人却全都已不在人世。
来到山门,四季山庄的房屋楼舍依旧矗立,只是锁头早已被岁月锈死,风灯也残破不堪,尽显岁月的沧桑。周子舒强忍着心中的悲痛,轻声低语:“师父,弟子回来了。”随即便挥剑斩断锁头。
周子舒手中白衣剑轻轻一挥,剑刃闪烁着一道冰冷的寒光,那锈迹斑斑的锁头应声而落。他深吸一口气,与温客行、张成岭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缓缓伸出手,推开了那扇久未开启的门。
门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在倾诉着岁月的寂寥与沧桑。三人迈进门槛的那一刻,一股陈旧而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曾经宽敞整洁的院子,如今已被齐膝高的杂草所占据,那些杂草在风中摇曳,仿佛在无情地嘲笑岁月的流逝。
原本精致的紫藤花架,此刻已坍塌成一堆杂乱无章的木材,枯萎的紫藤藤蔓无力地瘫在地上,如同垂暮老人的残躯。几朵凋零的紫藤花散落在一旁,花瓣上布满了厚厚的灰尘,早已失去了往昔的艳丽与生机。
房檐下,密密麻麻的蛛网如同层层灰色的纱幔,在微风中轻轻晃动。走廊和窗台下,堆积着厚厚的尘土,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荒芜与寂寥的气息。阳光透过破败的窗户洒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却无法驱散这满院的凄凉。
周子舒的脚步猛地顿住,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双眼微微睁大,嘴唇下意识地轻轻颤抖着。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院子的每一个角落,仿佛想要从这荒芜中寻找到一丝往昔的温暖痕迹。温客行和张成岭站在他的身旁,也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温客行眉头微皱,眼神中流露出对周子舒的心疼,而张成岭则紧紧抿着嘴唇,脸上满是惊讶与茫然。
周子舒眉头紧皱,声音微微颤抖着说道:“以前,不是这样的。一定是太久没人住,所以,院子荒了!没事的,收拾收拾就好了!”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慌乱,既是在安慰温客行和张成岭,更是在安慰自己那颗慌乱的心。
带回了温客行和张成岭,他也算能给师父一个交代了。他带回了师父念了一辈子的二师弟和一个傻徒弟,第五代弟子还未死绝。他想,这次他会护好二师弟,护好他的心上人。庄子荒了,收拾收拾便好了,他周子舒再也不是孤家寡人。
温客行看到周子舒脸上的强装镇定,眼中闪过一丝心疼,赶忙接话,脸上带着坚定的神色:“对,收拾收拾就好了。院子没人住自然会破败。”他一把揽过张成岭,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咱们不是回来了吗?对吧?”
见张成岭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师父,温客行微微皱起眉头,小声说道,脸上带着责备的神情:“收你这蠢徒弟有什么用,说话!”
张成岭这才反应过来,脸上露出紧张的神色,急忙说道:“师父,您放心,有事弟子服其劳。有徒儿在呢。”
温客行听了,脸上的责备之色渐渐褪去,浮现出一抹满意的笑容。
又听张成岭道,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我跟师叔一起,一定能收拾的整整齐齐的。”
温客行脸上的笑意更浓,嘴角微微上扬,眼睛眯成一条缝:“唉,你小子倒是挺会拉壮丁啊。”
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打趣,让周子舒原本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心中的荒凉之感也随之消散。他微微扬起嘴角:“没事,我先带你们四处转转,等下山采买一些东西,回来再好好收拾。”
说着,周子舒走到院子右手边一个看似阵法的地方,眼神中透露出一丝郑重。这里四周布有十六根石柱子,每个柱子大约和张成岭身高相仿,柱子顶端都雕刻着精美的、形态各异的石刻小狮子。
周子舒目光坚定地看向张成岭:“成岭,你可别小看这庭院里的一石一木,都是有讲究的。这亭外有二十八星宿阵。如有敌人来犯,我们只需要在这里便能御敌于外。这些啊,还是你龙师父设计的呢。”
张成岭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满是好奇,便伸手去摆弄那小狮子。
周子舒脸色一变,赶忙阻止他:“别碰。这些机关啊年久失修,可能都已经锈了。等修好了我再给你们展示。”
周子舒又带着他们来到议事厅,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怀念:“这里便是议事厅。小时候,师父就会坐在那儿,考我们的功课。逢年过节,大伙儿都会聚在一起围炉守岁。”
议事厅宽敞明亮,却依旧落满了尘土,好在家具用具都还完好无损。可能是有小动物从窗子里钻进来过,将桌椅打翻了几处。周子舒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北面墙上中堂处,一副红梅图散落于地上,眼神中满是怅惘。
温客行见状给张成岭一个眼色,二人走过去将那幅画收拾起来,只见上面写着“四季花常在,九州事尽知”。
张成岭脸上带着疑惑,问道:“师父,这幅画也是太师父画的吗?”
周子舒却看着那幅画出神,眼神中满是痛苦与自责,似乎没听到张成岭说话。
温客行知道,这画肯定触动了他某个深刻的回忆,眼神中闪过一丝担忧,便叫醒他:“阿絮!”
周子舒这才回过神来,眼睛依旧盯着那幅画,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是啊。这上面八十一朵梅花,代表着我们四季山庄这一代八十一人。只因我无能之过,竟全部葬送在我手里!”
温客行与张成岭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都露出理解与同情的神色,想必,这是一段痛彻心扉的回忆,二人很有默契地谁也没有追问什么。
三人做了分工,由周子舒留下来先收拾着今晚要住人的屋子,温客行与成岭下山去买些必需品。
生活起居需要的东西不少,满满装了一箩筐。自然是由张成岭背着,温客行摇着扇子负责风流潇洒就够了。
张成岭皱着眉头,脸上露出吃力的表情,问道:“温叔,这包装的什么,怎么这么沉啊?”
温客行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倒是良心发现道:“是给你师父打的酒。给我吧。”
张成岭脸上露出坚毅的神色,任劳任怨:“不用了,温叔,就当练功了。”
山路不短,二人闲聊解闷。张成岭脸上带着好奇的神色,好奇地问道:“温叔,师父说四季山庄,全部葬送在他手里……”
温客行脸色一沉,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严肃,打断他:“不是告诉过你别再问吗?”
张成岭脸上露出委屈的神色:“哎呀,人家这不是问你呢吗?温叔,你快跟我说明白,我看师父那么难受,心里不好受。”
温客行表情变得更加严肃,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认真,严肃地叮嘱他:“无论这期间发生了什么,这都是他的隐私,亦或是他极大的伤痛。他若未曾准备好告诉我们,亦或是他不想再提,我都希望你不要去逼他。”
张成岭脸上露出懂事的神色:“嗯,我明白的。”随即,这孩子又说,脸上带着一丝俏皮:“温叔,你和师父都好有默契呀,他也这样吩咐过我。他说戳人伤疤非义人所为。叫我绝不要……”
说到这儿才发现自己又要说漏嘴了,便停住了话题,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
温客行却等着下文呢,微微扬起眉毛:“嗯?”
张成岭没办法,只得接着说,脸上带着无奈的神色:“就是问……温大侠夫妇,你父母的事儿。”
果然,温客行听了,脸上的神色瞬间暗了下来。
张成岭慌忙道,脸上带着紧张与歉意:“我不是故意的,师叔,你别见怪!”
温客行微微皱起眉头,纠正他:“你叫我什么?”
张成岭干脆将闷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急切:“哎呀,本来就该叫你师叔的嘛。什么话不能摊开来说个清楚?干嘛非要打哑谜?师父一早就说,不管你认不认他,他都认你做师弟。但又嘱咐过我,要等你自己确认心意,甘愿回归师门再改口,绝不可勉强。”
温客行这才知道,他与周子舒,原来一样,爱惜彼此,若对方还有一丝不情愿,都不会去主动揭开过往伤痛逼对方做什么决定,他们所求的都是心甘情愿将心交给对方!
张成岭哪里知道他这两位长辈曲折的过往与更曲折的心意,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不解地问道:“你看,你俩明明心意相通,这弯弯绕的图什么呀?”
温客行微微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不知该怎么和这孩子说,便自己走了。
可怜张成岭背着沉甸甸的一筐东西在后面追,脸上露出着急的神色。
周子舒看着回来的这两人,眼中闪过一丝温暖的光芒,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三人当即就开始动手收拾起来。温客行撸起袖子,凭借着力气大,负责将院子里那些枯败的树枝和杂草清理出去;张成岭虽然年纪小,但也十分勤快,眼睛紧紧盯着地面,拿着扫帚仔细地清扫着走廊和房间里的灰尘;周子舒则专注于修复那已经坍塌的紫藤花架,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散落的木材拼接起来,每一个动作都仿佛带着对往昔岁月的深深怀念。
在收拾的过程中,周子舒又发现了一些儿时的旧物。一个刻着他名字的木雕小人,那是他小时候师父亲手为他做的;还有一本破旧的剑谱,上面满是他曾经做的笔记和批注。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眼眶不禁又红了起来,眼中满是感动与怀念。
温客行看到周子舒的样子,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带着安慰的笑容:“阿絮,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咱们要往前看。以后,这四季山庄会重新热闹起来的。”
周子舒深吸了一口气,将旧物小心地收了起来,脸上露出坚定的神色:“嗯,有你们在……”
当夕阳的余晖洒在院子里时,三人已经将院子大致清理出了一个模样。虽然大家都累得气喘吁吁,但看着逐渐恢复整洁的院子,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张成岭兴奋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哇,收拾完感觉好多了。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啦!”
周子舒和温客行相视一笑,这一刻,他们的眼神中都透露出一丝期待,他们都想着如果他们还有以后……他们两个本不愿活的人都希望他们还有以后。
就在这时,远处的山林中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狼叫声。张成岭一下子紧张起来,急忙跑到周子舒身边:“师父,有狼!”
周子舒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别怕,有师父在。这山里偶尔会有狼出没,只要我们不主动招惹它们,一般没事。”
温客行也接口道:“对,成岭别怕。要是真有狼敢来,温叔给你烤肉吃。”
张成岭这才稍微放松了一些:“嗯,我不怕。”
当日时间有限,便只简单收拾了厨房和一处卧房。张成岭累了一天,很快便进入了梦乡,睡得死死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满足的笑容。周子舒挨着温客行睡在另一边。
山上的夜里比较冷,才农历八月底便得生火盆驱寒,都放在张成岭身边不远的地方。温暖的火光映照着他们的脸庞。周子舒静静地躺着,看着温客行的侧脸,心中满是感慨,他知道,未来的日子或许还会有很多困难,但有眼前人相伴,一切都值得期待。温客行也感受到了周子舒的目光,微微转过头,两人对视一眼,无需言语,心中的温暖与安心却已传递。
可梦并不想放过这两个归人,这一夜,浓稠的黑暗如墨般笼罩着,那些深藏在心底的心事如同被惊扰的鬼魅,纷纷苏醒。温客行与周子舒都陷入了不断的梦境之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拽入了回忆的深渊。
温客行梦见了那个噩梦般的场景。
不是后来被鬼谷腌臜岁月磨成的、带着血腥气的记忆,而是八岁那年,刻进骨髓里的、连呼吸都带着疼的画面。在他们曾经藏身的小院里,日头明晃晃地悬在头顶,晒得地面的碎石发烫,母亲谷妙妙脸上血肉模糊,被一柄钢叉无情地钉透后心,倒在血泊之中,身体早已没了生机,却仍保持着挣扎的姿势。父亲甄如玉不堪受辱,又因失去爱妻而痛不欲生,最终咬舌自尽,死不瞑目,双眼圆睁,满是不甘。
鬼面人恭敬地向老谷主禀告:“谷主,甄如玉咬舌自尽了。”
老谷主微微皱起眉头,眼中闪过一丝惋惜,目光中透露出对那断掉线索的不甘:“钥匙的线索断了,剖开他肚子再找!”
而被提前送走的甄衍,不知是怎样强烈的牵挂,让他折返了回来。日头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当他看到父母那惨不忍睹的尸体时,整个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崩塌。他的眼神瞬间失去了光彩,如同被强光晒得枯萎的草叶,生无可恋地缓缓朝着父母的尸体走去。喜丧鬼试图拦住他,伸出的手却被他用力一把推开,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他跪在甄如玉身旁,颤抖的双手轻轻捧着父亲的脸,指尖触到的皮肤烫得反常,却又凉得刺骨,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滴在父亲那冰冷的脸上,声音带着无尽的悲戚,轻声呼唤:“爹……”然而,曾经温暖回应他的父亲,如今睁着双眼,却再也无法开口,那空洞的眼神仿佛还在望着他。
他又颤抖着摸向谷妙妙被削去鼻子、面目全非的脸颊,指尖刚碰到黏腻的血污,便被烫得一颤——那是母亲尚未完全冷却的血温,混着她身体最后的余温,烫得他眼眶发酸。他声音嘶哑地唤道:“娘……”目光落到穿透她胸口的钢叉上,那铁柄上凝着的血痂被他指尖蹭开,温热的血顺着指缝往下淌,烫得他指尖发麻。他像没知觉似的,疯了似的攥紧铁柄往上拔,小臂青筋暴起,单薄的肩膀因为用力而剧烈发抖,可那钢叉像是生了根,死死嵌在母亲的身体里,纹丝不动。他不甘心地弓着背,使出浑身力气猛拽,指尖被铁柄磨出了血,和母亲的血混在一起,黏腻地糊在掌心,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钢叉陷在原处,一心想让母亲解脱的念头,烫得他心口像是破了个洞。
直到掌心被血泡得发黏,指腹被烫得没了知觉,他才脱力似的松开手,跌跌撞撞爬回父亲身边。他颤抖着伸手想拂去父亲脸上的血污,指尖触到的却是一片刺骨的冰凉。父亲的手还搭在母亲的手背上,两人的指尖都凉透了,发烫的碎石地贪婪地吸走了最后一丝温度。他顺着父亲的手望去,母亲的脸侧贴在碎石上,发丝被血粘在颊边,原本整齐的发髻散了,一缕黑发垂在钢叉的血渍上,在明晃晃的日头下,红得刺眼。
周围的群鬼见状,兴奋地叫嚷起来:“杀了他!”
“杀了他!”
“一个小崽子,留着也是个祸害!”
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老谷主,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幼兽。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踉跄着扑过去,瘦小的拳头打在老谷主坚硬的盔甲上,像是蚍蜉撼树。“杀了我!”他嘶吼着,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你杀了我啊!我不想活了!你们怎么不杀了我?”
甄衍毫无惧色,冲着一圈的鬼面大声嘶吼:“杀了我,我不想活了!”他的眼神中满是决绝,仿佛世间已无任何值得留恋,那瘦弱的身躯在愤怒中微微颤抖,仿佛随时都会被毒辣的日头晒化,他的身体在强光下显得如此渺小而又无助。
众鬼如同围观一只发狂却毫无杀伤力的小兽,脸上露出戏谑的神情,只觉得这一切颇为有趣,低声的嘲笑声在空气中回荡,如同烈日下聒噪的蝉鸣,刺耳又烦乱。
甄衍愤怒地跳起来,扑向老谷主,拼命嘶喊:“你快杀了我,你怎么不杀了我?”
老谷主却只伸出一只手,便轻松地将他控制住,目光中带着一丝贪婪,像是在打量一件有趣的玩物,问道:“快告诉我,你有没有看到你爹娘手里有一把钥匙?”
就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了起来。他离地的瞬间,看见父亲的身体被人用刀翻弄开,肠子流在发烫的碎石地上,被棱角磨得破烂,腥臭味混着日光炙烤泥土的焦气扑面而来,呛得他几乎窒息。
再看着母亲身上那穿透身体的凶器,心中悲痛愤恨交加,双眼通红如血,脸上满是泪痕和灰尘,头发凌乱地散在脸上,如同一个失去理智的困兽。
甄衍疯癫着大喊着:“杀了我!你杀了我啊,我不想活了,有本事你杀了我!”
老谷主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发疯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阴冷。
甄衍双目通红:“我会变成这世界上最厉害的鬼,让你们都偿命!”
众人看着已经疯魔的小甄衍,心中竟莫名地一抽,仿佛在这小小的身躯中感受到了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
甄衍被重重一巴掌扇倒在地,他强忍着脸上的剧痛,手脚并用,指甲都抠进了被晒得滚烫的泥土里,拼命挣扎着爬到已被斩成两半的甄如玉身旁。那一刻,仇恨与求生的欲望在他心底疯狂滋长,眼神中闪过决绝的光,一个坚定的念头在脑海中回荡:活下去,一定要为父母报仇雪恨!
紧接着,他俯身一口咬下甄如玉腰部的肉。瞬间,浓烈的肉腥味混着泥土的焦气在口中炸开,直抵口鼻,强烈的生理不适如汹涌的潮水般袭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双目通红,恶狠狠地瞪着老谷主,口中的血腥味愈发浓重,令他恶心反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嘴巴周围沾满了鲜血,吃了吐,吐了吃,看着地上那一片片吐出的肉碎,在日光下泛着诡异的色泽,无情地昭示着他刚刚令人胆寒的举动,他的身体因呕吐而剧烈地抽搐着。
他发出一阵诡异的声音,似哭又似笑,在燥热的空气中回荡:“呵呵,我会变成最厉害的鬼,要你们所有人的命!呵呵,呜……呵呵,所有人!”
指甲深深抠进碎石地里,抠出一道道血痕,碎石嵌进指腹,烫得钻心,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看到这一幕,众恶鬼内心的想法如波涛般翻涌。
众位恶鬼心中暗自震惊:这孩子小小年纪竟然比我等还要凶残,如若长大成人还要了得。
老鬼主目光深邃,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甄衍,心中思量:这孩子是个好苗子…
而甄衍心中只有一个执念:哪怕希望渺茫,我也要活下去!必须为父母报仇,为此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唯有变得比这些恶鬼更恶、更凶残,凶残到令他们胆寒,才能让他们血债血偿,要他们所有人的命!复仇的火焰在他心中熊熊燃烧,与头顶的烈日一同炙烤着他,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喜丧鬼见状,微微向前迈出一步,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忍,但在这弱肉强食、人心如鬼的鬼谷中,她不敢有丝毫表露。只能强装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开口说道:“谷主,看这小孩儿小小年纪性格倒是挺怪异,一看就是一个天生的小鬼。不如,我们大家就成全他怎么样?”
老谷主笑容灿烂,却让人感到不寒而栗,他看着甄衍,一脸赞同:“带回去,我要好好看看,你要变成多厉害的鬼,哈哈哈。”
甄衍跪在地上,看着死在这里的父母,深深地记住他们的样子,握紧拳头,指甲嵌入掌心,留下一道道血痕:“我会变强的,我会报仇的!”
于是,甄衍被带进了鬼谷。
谷中没有外头的烈日,只有密不透风的阴翳,弥漫着阴森诡异的气息,腐臭的味道令人作呕,时不时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喜丧鬼领着甄衍来到一间昏暗潮湿的屋子,墙壁上爬满了青苔,地面上积着一滩滩污水,踩上去“咯吱”作响。为他擦去脸上的泥印子,语气中带着一丝怜悯:“孩子,既然你已经来到了鬼谷,你就得认命。你爹是个好大夫,只可惜我没能救下他。不过还好,我把你救下来了。”说着,她从破旧的桌子上端来一碗孟婆汤,汤面浮着一层灰扑扑的浮沫,“喝下它,你就会什么都忘记的。”或许,在喜丧鬼看来,忘记那些痛苦的记忆,对这个孩子来说是一种解脱。既然已经成为了鬼,又何必再执着于尘世的记忆呢?
甄衍看着那碗汤,眼神坚定,心坚如铁:“我不能忘,我不能忘!”
“我不能忘……”温客行在梦中挣扎着醒来,心口像是被重锤击中,堵得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间还残留着梦里的腥甜与焦糊气,仿佛这样才能驱散那萦绕在心头的恐惧。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贴在衣衫上冰凉一片,他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眼神中还残留着梦境中的惊恐。
他撑着手臂缓了半晌,胸腔的起伏才渐渐平复下来,稍稍平静了些,转头看向旁边熟睡的周子舒,却发现他似乎也被噩梦纠缠。周子舒口中不停喃喃唤着:“师弟……”手指无意识地动着,在被褥上轻轻抓出几道浅痕,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依靠,眉头紧皱成一团,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温客行的心猛地一紧,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连忙侧身过去,小心翼翼握住他那只手,紧紧地攥着,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他微凉的手背,掌心的温度一点点熨帖上去,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力量渡过去。
周子舒像是梦到了极其可怕的事情,突然惊醒,猛地坐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他还来不及说话,便急促地喘了口气,下意识地运起内力调息,周身气息一阵紊乱,身体微微颤抖着,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沾湿了枕巾。
温客行一看便知,他这是钉伤发作了。
“坐好。”温客行说着,以掌抵住他的后心,为他输送内力,助他调息。他的掌心温热,带着一丝急切。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周子舒才稍稍缓解,说道:“够了,老温。”
“别动!”温客行不肯停手,眉头紧皱,满是担忧,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周子舒强行拿下他的手,语气带着一丝疲惫:“行了,老温。今夜算是熬过去了。别再虚耗内力。”
温客行着急地说道:“今夜熬过去了,那明夜呢?”
周子舒现在早已抱着过一天算一天的想法,哪里还顾得上明天,说道:“明夜再说明夜的事。这七颗钉子长在我身上,每晚便发作一次。只不过有时候凶猛一些,有时候温柔一些。”
温客行找来一块帕子,轻轻为他擦去嘴角的血迹,忍不住生气骂起叶白衣来:“这叶白衣办事怎么回事?莫不是个千年王八万年龟,爬得这么慢?怎么还没消息呀?”
周子舒劝道:“温大善人,人家好心帮咱,你却在背后骂他。”
温客行哼了一声:“我当面也照样说,这老怪物办事全没个交代。”他顿了顿,又觉得自己是因为太过担心周子舒的病情才如此着急,而这家伙却不理解自己的心意,委屈道:“嘿,你才没良心呢。都说薄唇的人薄情寡性,我看啊准的很!”
周子舒却认下了这推论,神色平静中带着一丝自嘲:“他们说我是这天底下最清醒薄情之人。”
温客行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周子舒,眼中闪过一丝兴味:“瞧你这语气,满是幽怨,背后定有故事。”
周子舒神色平静,似在回忆着什么:“他们总劝我,让我少做亏心事,说免得将来后悔。我当时便回了他们,想要成为一等士,就得有一等的狠劲。对别人狠,对自己更得狠。这世上,我见着没几个人能不做亏心事,可真正后悔的,又有几个?”
温客行目光紧紧盯着周子舒,声音轻柔却带着探寻:“那你呢,后悔了吗?”
周子舒沉默片刻,微微垂下眼眸,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我也常想告诉自己,老子落子无悔。可事实上,肠子都悔青了又能怎样?过去的事,终究是无法改变了。”
本来只是与他开个玩笑,却没想到勾起了周子舒的伤心往事,温客行赶忙岔开话题:“阿絮啊,你刚才在梦里一直叫师弟来着,你梦见什么了?”
周子舒却错开目光,欲言又止。
温客行觉得自己又说错了话,连忙说道:“你若不肯说,便当我没问。”
见他如此小心翼翼,周子舒心中一暖,说道:“老温,你我之间没什么不能说,没什么不能问的。”
他刚才又梦见了那一桩往事。
当年他要带人手去截杀那已然辞官回乡的原西北巡抚蒋大人。师弟秦九霄、罗浩、李达听闻此事,态度坚决,满脸皆是抗拒之色,绝不同意执行这样的命令。罗浩和李达“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眼中满是哀求之色,祈求着他放过蒋大人一家。
罗浩面色凝重,言辞恳切地说道:“庄主,您若要我为四季山庄、为公理正义赴汤蹈火,我绝无二话。可您要我去残害忠良,我做不到。”说罢,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秦九霄也跟着跪下,脸上满是焦急与不解:“师兄,蒋大人已经辞官还乡了,为什么世子还不放过他呀?他那么好的一个人,师兄,哪怕是看在小雪的份儿上,你求求世子吧。你不是最心疼小雪了吗?”
周子舒自然清楚蒋大人的为人,可已然既定好的计划,只差这最后一步万不能出差错。他眉头紧皱,眼神中闪过一丝无奈:“九霄,朝堂之事,岂能以简单的好坏论定。世子让他死,那他就是非死不可,不需要理由。”
李达一脸决然,义愤填膺地说道:“蒋大人曾对我们仨都有大恩情,朝堂的事情我们不懂,我们也不是那块料儿,但是江湖人,知道什么叫知恩图报。”
罗浩眼神坚定,毫无惧色:“和你辞别之后,我们就去追蒋大人,护送他出西北。如果段鹏举还想害蒋大人的话,除非是从我们尸体上踏过去。”
周子舒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不屑的神色:“以卵击石!”
罗浩毫不退缩,满脸涨红,大声道:“就算是鸡蛋碰石头,咱们也非碰不可!我罗浩,宁可为报恩而死,也不当苟且偷生的小人!”
秦九霄则满眼期盼,仍在苦苦哀求:“师兄!”
周子舒缓缓站了起来,心中暗自思忖,罢了,恶人他自己当罢,本就知道他们不会答应,不会理解。他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随后拿起案上一个小酒壶。他看向三人,神色平静地说道:“罢了,我随你们同去。都起来吧。”
三人一听,脸上瞬间露出惊喜之色,眼中满是光亮。是啊,庄主与他们还是最亲近的人,庄主又怎会不分善恶,只一味为了权势为虎作伥呢?!
周子舒将那酒壶递给三人,面无表情地说:“干了这杯壮行酒,我们一起去追蒋大人。”
罗浩眼中闪着激动的光芒,惊喜道:“庄主,你总算回来了!”
“干!”秦九霄第一个便接过去,仰头喝了一大口,脸上满是兴奋。
三人满心欢喜,毫不犹豫地都喝了周子舒递过来的酒,可没想到,片刻之后,他们的眼神开始变得迷离,身体也摇摇晃晃,齐齐倒下了。
周子舒让人将秦九霄、罗浩和李达安置到安全之处,派人悉心照料。等他们醒来,蒋大人一家已遭不测。秦九霄得知真相后,对他满心怨愤,虽有景北渊的开导,可到底是有了隔阂,后来兵临城下之前,周子舒强行将他们送走。
但秦九霄得到消息,误以为他被困孤城,不顾危险,舍命前来相救,最终战死城下。
想到此处,周子舒的身体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双手紧紧握拳,指节泛白。他回到故地,那些回忆一股脑全撞进脑海里,一瞬间,眼眶就红了。周子舒紧咬嘴唇,努力压抑着情绪,可肩膀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泪水夺眶而出,声音哽咽:“他的心上人历经千辛万苦,才把他的遗体送到了我的面前,我当时还不知道那位姑娘和九霄的关系,当我知道的时候,我已经逼着那位姑娘喝下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假如有另外一个世界,他们一定围在一起臭骂我这个恶师兄吧。”
听完这些过往,温客行的眼中满是心疼之色,他已经能理解为何周子舒会对自己用钉刑,这是他加诸自己的惩罚,只有别人受的他加倍来受才能减轻内心的痛苦吧。温客行其实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他,他嘴唇微微动了动,只轻声道:“他们不会骂你的,他们……他们自然是懂你的。”眼神中满是关切。
温客行可以这样安慰他,周子舒却不能这样想,他的脸上满是痛苦和自责。怎么可能让九霄和那些兄弟懂他呢?要怎么懂,枉顾江湖道义一心只做权力的屠刀吗?恐怕,他们宁愿死也不愿懂他。
周子舒眼中满是痛苦与惋惜,为那些跟着他死去的四季山庄旧部惋惜痛苦道:“你错了,他们之所以不得善终,是因为他们根本不了解他们的师兄。九霄自小就崇拜他的师兄,师父也把我当成亲生儿子一样看待,山庄之中,老少兄弟,个个都把我当成家人,敬我爱我,因此一叶障目,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周子舒,其实是个懦夫、逃兵!”说着,他的身体晃了晃,似乎就要支撑不住。
他越是惋惜这些人就越恨自己,恨为虎作伥作恶多端却还在活着的自己。周子舒难过得胸中血气翻涌,呼吸困难,站立不稳,脸上毫无血色。
温客行见状,急忙上前扶住他,将他扶到窗户边,脸上满是担忧:“阿絮,先坐。”随后为他倒了杯水,然后坐在他对面,安静地看着他,听他继续说那些往事。
周子舒说起他为何带领四季山庄归顺了晋王:“师父急病离世,临终前,把四季山庄托付给我。少年庄主年幼可欺,黑道白道,来找麻烦的人层出不穷。我撑了两年,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叔伯为了保护四季山庄而死,我撑不下去了,就逃了……”
记忆的藤蔓悄然蔓延,将他拉回那段不堪回首的往昔。
师父的骤然离世,将四季山庄的重担沉沉地压在了彼时还稚嫩的周子舒肩头。消息一经传开,黑道白道的觊觎者们闻风而动,如饿狼般蜂拥而至,都想在这风雨飘摇之际从山庄分得一杯羹。
黑道势力明火执仗,时常上门寻衅打杀。他们或是趁着夜色,翻墙入院,见人便砍,搅得山庄鸡犬不宁;或是在山庄周边设伏,截杀往来的山庄弟子,手段残忍至极。
而白道呢,则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要求山庄惩处一些所谓“行为不端”的弟子。有的弟子喜好结交江湖草莽,不拘小节,在白道看来这是与“旁门左道”勾结,有失身份;有的弟子在江湖比武中下手略重,打伤了白道门派的人,便被白道指责为“心狠手辣、不顾江湖规矩”;还有的弟子看不惯白道一些虚伪做作的行事风格,言语间多有讽刺,就被白道抓住把柄,扣上了“目无尊长、狂妄自大”的帽子。白道在江湖上四处散布谣言,说四季山庄包庇不良之徒,违背江湖道义,致使山庄声誉受损。这不仅让山庄陷入了舆论的漩涡,还引发了内部矛盾,弟子们人心惶惶,对山庄未来充满担忧。
他还记得初次握剑取人性命时的场景,温热的鲜血顺着剑锋淌至掌心,刺鼻的腥味令他胃中一阵翻涌,手指也止不住地打颤。那时的他,还无法想象这颤抖在未来会被无奈与麻木所替代。
那夜,大雪纷飞,犬吠声如同一把利刃,划破了子夜的寂静。周子舒正伏案抄写《四季武经》,窗外突然传来重物撞击木门的巨响,紧接着是木屑飞溅的脆响和粗粝的叫骂声。手中的茶盏应声落地,“当啷”一声碎在青砖上,他抄起枕边长剑,箭步冲出门外。只见前院火光冲天,映得漫天飞雪都染上了一层血色,大批歹徒如恶狼般涌入,喊杀声震得人耳鼓生疼。他持剑迎敌,剑招凌厉,却寡不敌众。就在力竭之时,师叔师伯们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将他紧紧护在身后。师伯为他挡下致命一击,利刃洞穿胸膛,却仍强撑着嘴角,艰难地吐出:“子舒,活下去……带着他们活下去……”话未说完,便缓缓倒下。师叔身中数刀,血染当场,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剑刺入敌人心脏,随后重重地瘫倒在地,再无声息。
看着叔伯们一个又一个在眼前倒下,周子舒却无能为力,恨意与自责如野草般在心中疯狂滋长。此后两年,他拼尽全力守护山庄,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为了保护他和四季山庄,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逃离。
“后来发生什么了?”温客行轻声问道,目光中满是关切。
周子舒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声音颤抖着:“我真的逃了。”
温客行摇了摇头,语气坚定:“不会的,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他不相信周子舒会如此轻易地逃离,背后定有隐情。
周子舒苦笑着,眼中满是自嘲:“苦衷?不过是好听的借口罢了。我父亲是先晋王的左膀右臂,当代晋王是我的表哥。他担心身边无人可信,写信求我相助。”
周子舒回忆起当时他见赫连翊的情形。那时候赫连翊还是世子。
那日,是个秋天,然而没有秋高气爽,天却阴沉沉的。当时,赫连翊正站在王府最高的城楼上,少年世子脸上不同于平日的意气风发而满是阴郁。
周子舒走到近前,恭敬地见礼:“世子爷。”
赫连翊见是他,一拳头打在他肩膀:“混叫什么,叫表哥。”
周子舒改口道:“表哥,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很差。王爷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吗?”他以为赫连翊忧心,是王爷身体有恙。
赫连翊沉吟道:“是老师,他走了。”
周子舒震惊不已:“老师正直盛年,怎会……?”儿时,他与赫连翊、景北渊曾一同受教于王府西席礼维正,此人学识渊博、为人正直,后被王爷推荐做西北巡按幕僚,不想竟遭此变故。
赫连翊悲愤交加:“父王听信谗言,将老师下狱严刑逼供。老师宁死不屈,在狱中自尽了。临终前,他写了满墙满地的绝命诗。涓涓江汉流,天窗通冥世。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我看着满墙满地的血书……老师一生光风霁月,却落得如此下场!”说着,赫连翊一拳砸在石栏杆上,眼中满是痛苦与不甘。
周子舒心中一痛,安慰道:“表哥,你别太难过,将来我们……”
赫连翊打断他,声音带着哭腔:“父王盛怒,将老师遗体弃之荒野,派兵把守,不让人收敛,任野狗啃食。是我没用,连老师的安宁都无法给予!”
周子舒见他如此痛苦,心中也满是悲愤,坚定地说:“表哥,你放心,我去将老师的遗体盗出,好好安葬。”赫连翊喜出望外:“子舒,你若能下山帮我,那便好了。”
周子舒带领山庄兄弟,凭借着高超的武艺,避开守卫,杀退阻拦的士兵,成功将老师的遗体盗出并秘密安葬。
这次帮忙,让赫连翊看到了江湖力量的强大,他决定说服周子舒为己所用。夜深人静,月光如霜洒在二人身上,赫连翊望着新坟,又看向周子舒,眼神中既有感激又有野心:“子舒,今日之事,你我做到了,老师得以安息。可这世间不公之事太多,如今豺狼当道,奸佞横行,百姓苦不堪言。我等空有本事,怎能坐视不管?”
周子舒心中一震,赫连翊的话如重锤般敲在他心上。他想起四季山庄的磨难,叔伯的牺牲,自己的无力,又想到若得权力庇护,山庄或许能重现生机,还能实现天下太平的抱负。但他也明白,这将踏入权力的漩涡,危险重重。
赫连翊继续说道:“有我在,你的山庄定能恢复往日盛景。你我联手,定能开创太平盛世,让奸佞受到惩罚,百姓安居乐业。子舒,你不想看到那样的天下吗?”
那一刻,少年的热血在周子舒心中沸腾,他握紧拳头,眼中闪过决然:“好!表哥,我信你一次,我带山庄兄弟投靠你。我倒要看看,你我能否闯出个太平盛世!”
赫连翊大喜,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有你相助,大业可成!”那一刻,少年的热血在周子舒的心中沸腾起来,他握紧了拳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好!表哥,我信你一次。我就带着四季山庄上上下下的兄弟一起投靠你。我也想看看,你我二人,究竟能不能为这天下,闯出一个太平盛世来!”
于是,周子舒便带着四季山庄上上下下的兄弟一起投靠了世子。那时的他,满心以为找到了一条能够重振山庄、实现抱负的光明前路。然而,现实却如同一把冰冷的利刃,无情地刺痛了他的内心。当时的他又怎会想到,这看似光明的前路,实则是一条布满荆棘的不归路。
在那之后的日子里,四季山庄的兄弟们跟随周子舒踏入了权力的漩涡。他们曾以为,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和晋王的权势,能够改变这黑暗的世道,可现实却残酷得让人无法接受。
“恢复山庄昔日盛景?呵……没想到,竟全是自己骗自己罢了。权欲泥沼,一旦陷入,岂能轻易脱身。我就看着我那些兄弟,一个一个都死在我面前。”每当目睹兄弟死去,周子舒心如刀绞,信念动摇。他反复质问自己,归顺世子是否真的正确?所做之事能否实现天下大义,还是说自己深陷权力漩涡,亲手将兄弟推向了绝路?这些疑虑如毒蛇噬心,令他痛苦不已。
最后,连九霄也死了。说到此处,周子舒的声音不禁哽咽起来,眼中满是痛苦与悔恨。他仿佛又看到了兄弟们倒下时的模样,那一幕幕如同噩梦般缠绕着他,让他无法解脱。
二十岁的周子舒,一手建立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天窗”,定下有进无出的铁律,发明了七窍三秋钉。那时的他,怀揣着对“明主”的忠诚和成就大业的抱负,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天窗”里的兄弟不断死去,有的因不愿杀害无辜而被晋王下令处决。周子舒曾为他们求情,晋王却冷漠地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人谁无死?能为我大业而死,是他们的福分。”从那以后,他便不再求情,心也渐渐冷了下来。
他本想带着剩下的兄弟们一起离开这吃人的权欲泥沼,一直在暗中布置抽身之策。然而,命运却从未给他喘息的机会。
那年入冬开始,就不断有传言在江湖和朝堂间流传,说瓦格剌族在其头领格西的带领下,四处招兵买马,训练军队。起初,大家并未太过在意,只当是蛮族的常规举动。可随着时间推移,西北边境的百姓开始频繁上报,说时常有瓦格剌族的小股队伍在边境徘徊窥探,形迹十分可疑。大庆的一些商队也反映,在西北春市与瓦格剌族交易时,对方态度越发强硬,还时常故意刁难。更有甚者,瓦格剌族在与大庆接壤的区域修筑工事,似有备战的迹象。这些消息逐渐汇聚到朝堂,却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只被当作是边境的小摩擦。
夏初,瓦格剌族野心勃勃,其头领格西统一了西北蛮族各部。因大庆西北春市官员变动,瓦格剌族财路被断,他们便悍然袭击大庆北方关防。大庆守军毫无防备,节节败退,一月之间,连失九城。
在兵临城下的危急时刻,周子舒与景北渊送走了乌溪,还有秦九霄跟剩下的山庄五十余人。他以为,自己会在战场上为大庆战死,那或许是他最好的结局了。
在西北戒严时,他与景北渊采取雷霆手段,包围了“来北司”,将瓦格剌人和大庆的走狗败类拉去游街、抄家,稳定了动荡的人心,为前方作战提供了稳定的后方环境。可他万万没想到,那些被他送走的人,竟全回来了。
大战爆发,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就连秦九霄也战死城下。他看着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倒在血泊中。
大战结束后,他自己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他做完了最后两件事,先是送走了景北渊和乌溪,让他们能远离纷争。然后,他回到了四季山庄,将死去的人一一安葬。
跪在师父墓碑前,周子舒凝视着那片新起的坟茔。清冷的风轻轻拂过,坟茔上的纸钱“簌簌”作响,仿佛是逝者们含冤的怒号,又像是对他无声的斥责。四周的树木在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的阴影,更添几分凄凉。第二日黎明破晓,他看着升起的太阳却感受不到暖意,回到客栈房间,他毫不犹豫地给自己钉上了第一根七窍三秋钉。
如今,每当想起这些过往,周子舒都心痛难挨。“九霄死后,我生无可恋。后来,你猜怎么着,我又逃了……”他苦笑着,脸上满是沧桑,“到头来,就留下这七颗钉子。想保护的人、想成就的事业,就如同手中沙,欲留难留!”
他的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仿佛又看到了兄弟们的笑脸,可一伸手,却只有那无尽的虚空。曾经的热血与豪情,都已在岁月的磨砺中消逝,只留下这满身的伤痛和难以言说的悔恨,如影随形。
睡得无比踏实的张成岭此刻翻了个身,身上的被子也滚到了一边。
其实,张成岭早就在周子舒开始讲述过往经历时就被吵醒了,只是一直闭着眼睛装睡。他知晓师父这些年的经历必定坎坷异常,怕贸然醒来打扰到师父倾诉,便一直静静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周子舒望着熟睡的张成岭,露出一丝笑容,“所幸的是,老天有眼,给了我一丝转机,传承未绝。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看见这孩子长大成才。”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是怕惊扰了这份宁静,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话语中带着对未来的不确定和对张成岭深深的牵挂。
温客行最怕他说这样的话,“怎么不能?叶白衣答应我了。那老怪物见多识广,他说能治就一定可以的!”
此时的张成岭,双眼紧闭,努力平稳着呼吸,生怕被师父师叔发觉自己已醒。听到师父师叔这番对话,他的鼻头一酸,心中暗暗发誓,定要刻苦习武,早日成长,不辜负师父的厚望,将来定要如师父般有担当,守护四季山庄,守护身边之人。
周子舒却通透得很,“这世间的事哪有一定的道理?”
温客行不跟他讲理,任性道,“我不管,这件事必须得定。”
周子舒握住他的手,道,“无论结局如何,我想告诉你,你能陪我回来,我真的很高兴,师弟。”
温客行还未做好回归师门的准备,周子舒这声“师弟”,让他身子微微一僵,眼神瞬间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抽回了手。他避开周子舒的目光,语气有些急促地说道:“天快亮了,先休息吧。我出去透透气。”说罢,不等周子舒回应,便匆匆转身。
方才听着周子舒讲述那些过往,温客行的心情如同被重石压着,沉重到了极点。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锐利的刀,割在他的心上——他见过周子舒杀人时的冷肃,见过他深夜抚剑的孤寂,可这一次,他才真切地从周子舒的言语中,听出了那浸在骨血里的悔与痛 。他心疼着周子舒,更对命运的捉弄感到无比愤恨。为何命运要让他们在彼此最艰难、最需要陪伴的时候,天各一方,独自承受那些痛苦?那些本该并肩的岁月,终究是被血与火碾成了碎片。
他打开房门,破晓前,晨风裹挟着山间的潮气与刺骨寒意,扑面而来,却无法驱散他心中如墨般浓稠的阴霾。此时,天空已微微泛白,东方天际线处浮着浅淡的金,晨曦像一层薄纱,轻柔地洒在他身上,可他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仿佛所有的光热都被心中的枷锁隔绝在外。
“老温。”身后传来周子舒轻柔的呼唤。温客行顿住脚步,却没有转身。“你和我师父虽有师徒之名,但并无师徒之分,你不愿意承认四季山庄是你的师门,我亦无权强求。”周子舒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却依旧温和,“温家夫妇的孩子重回四季山庄,师父若是泉下有知,想必亦倍感欢喜。”
温客行心里一阵发烫,想着他那善解人意的师兄啊,始终如此体谅自己。明明说过坦诚是相互的,可这人怎么就这么傻呢?只因自己无法开口,师兄就先走一步自揭伤疤给他看!只为换他一句松心的话。可他怎么能不纠结呢?他在鬼谷的那些年,双手沾满血腥,一桩桩、一件件残忍的过往,如同沉重的枷锁,紧紧束缚着他,压得他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即便周子舒能接受,不会在乎那些,可自己内心的枷锁却怎么也解不开 。
若张成岭知道了呢?张家因鬼谷灭门是事实,那孩子单纯善良,满心都是对他和周子舒的敬仰。他不敢想象,当张成岭知晓自己那些沾满血腥的过往,那原本澄澈、充满信任的双眼瞬间会被仇恨和厌恶填满,用陌生而冰冷的目光看向他的场景。若因为自己的过去,让他们师徒之间有了隔阂,甚至反目成仇,他该如何是好?他又该如何面对周子舒?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卯时将至,朗月已沉到西山顶,像一枚将熄的银烛。在这静谧的氛围中,微风轻轻拂过,吹起温客行的发丝。他缓缓走到廊亭的小桥上,靠在栏杆边,从怀中拿出那支白玉箫。唇触箫孔的瞬间,指尖在竹节上停顿。破晓前的寂静里,箫声如破冰的溪水,带着夜的冷与晨的涩,漫过荒芜的庭院。是那首菩提清心曲,却比记忆中多了几分颤抖。他闭着眼,任由曲调裹着心事流淌——若这曲子能吹散心中的霾,若这晨光能照亮归乡的路,哪怕前路仍有荆棘,哪怕他仍不敢接过“师弟”的名分,至少此刻,他与师兄同处一片即将破晓的天空下,听着同一支曲子,守着同一个正在苏醒的山庄也是好的。
在这如泣如诉的曲声中,一直强装镇定、满心伤痛的周子舒心神渐渐平静下来,不知不觉间竟迷糊着睡着了。
破晓时分,温客行轻轻推开房门,屋内还弥漫着淡淡的夜色。他本以为会看到这师徒俩还在熟睡,却没想到看到张成岭正盘腿坐在地上,双目微闭,似是在打坐。
温客行微微一怔,眼中闪过刹那的诧异,转瞬嘴角勾起一抹带着调侃的浅笑:“哟,我当是谁呢,原来你这傻小子不睡觉,在这儿打坐呢。怎么,都听见了?”
张成岭缓缓睁开眼睛,看向温客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嗯……温叔,我早就醒啦,只是想在这儿静静心。”
温客行看向还在熟睡的周子舒,沉默了片刻。他想到周子舒过往,想到第五代人如今只剩下他二人,心中一阵酸涩。他顿了顿,对张成岭说道:“叫我……师叔吧。”他心里明白,默认这个身份,或许能给周子舒一些慰藉,能让这个家多一份完整。
见他终于承认身份,张成岭替周子舒欢喜,乖巧地叫了一声:“师叔。”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亲昵。
温客行走近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行了,时间还早,再去睡会儿吧,别累着自己。”
张成岭坚定地摇了摇头,眼神中透着一股执拗的认真,说道:“师叔,我不累。我想帮师父和您分担些事儿,我去打扫打扫山庄,让这儿更干净些。”
温客行看着他那认真的模样,心中微微一动,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你这孩子,倒是懂事。行吧,那你注意别累着,有什么事儿叫我。”
张成岭笑着点点头:“知道啦,师叔。您也去休息会儿吧。”
温客行转身走到一旁,开始穿衣服,边穿边说道:“我还有些事儿要做。对了,你打扫的时候小心些,别吵到你师父,他昨晚睡得不好。”
张成岭应了一声,便起身拿起扫帚,开始仔细地打扫起来。
温客行穿好衣服,来到议事厅,看着那幅有些破损的画,微微皱眉:“还好,还能修。”
张成岭闻言,抬眼看了看温客行,说道:“师叔,等我打扫完了,也能帮您一起修画吗?我想多学些东西。”
温客行回头看向他,眼中满是赞许:“行啊,等你忙完了过来,我教你些修画的门道。”
张成岭咧嘴一笑,眼中满是期待:“好嘞,师叔!”说完,便又低下头,认真地打扫起来,而温客行则专注地开始修复起那幅画……
张成岭咧嘴一笑,眼中满是期待:“好嘞,师叔!”说完,便又低下头,认真地打扫起来,而温客行则专注地开始修复起那幅画……
晨曦悄然来临,七彩霞光如薄纱般轻柔地笼罩着山庄。薄雾在光影中缓缓流动,漫山遍野的鲜花在霞光的映照下,宛如繁星点点。四季山庄在这如梦似幻的景色中,恍如仙境一般。
温客行偶尔抬眼望向窗外,这美丽的景致让他心情也舒缓了几分,手中修复画的动作更加轻柔,仿佛不想打破这份宁静美好。
待周子舒醒来,天已经透亮。
温客行与张成岭都不在房内,被褥都叠得整整齐齐。
周子舒出门,只见昨天还破败的庭院如今已整齐一新。杂草被拔除得干干净净,花木修剪得错落有致,美观又整齐。尘土蛛网也都被彻底清理,整个庭院焕然一新。甬道处,张成岭还在卖力地清扫着,小小的身影透着一股认真劲儿,甬道青砖上,还留着几个浅浅的小脚印,是他踮着脚够檐角蛛网时踩出来的,稚气又鲜活。
见周子舒出来,张成岭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有些紧张地问道:“师父,你醒了。是我扫地吵到你了吗?”
周子舒道:“无妨。这都什么时辰了。我怎么会睡这么沉?”
张成岭回道:“都快到午时啦,师叔说您昨晚休息得不大好,特意嘱咐我别吵醒您,让您多睡会儿呢。”
周子舒四下看了一圈,没见温客行,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问:“他人呢?”
张成岭调皮地卖了个关子,眼睛滴溜溜一转,拉着周子舒的手就往议事厅走去:“师父,您跟我来,保准给您个惊喜。”一路上,周子舒看着山庄的变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也对张成岭口中的惊喜多了几分期待。
议事厅里静悄悄的,温客行正伏在案子上专注地整理昨天那幅残破的腊梅图。他手持小刷子,轻轻扫去上面的浮沉,动作轻柔而细致。有些地方粘上了污渍,他便拿起刀片,小心翼翼地轻轻刮去……指尖拂过那八十一朵梅花时,他忽然顿了顿,目光落在相邻的两朵梅枝上,指尖细细摩挲了两下——一朵是周子舒,一朵是他自己。
“师叔。”张成岭带着周子舒推门进来。
“师叔。”张成岭带着周子舒推门进来。
温客行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到周子舒,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阿絮,你醒了。我仔细看了一下,这幅画破损不算严重,重新揭裱一下就好了。我拓补快做完了,就差落笔全色。好在重新揭裱之后画就不怕卷了。等下山我再找个画师高手,按照师父的笔意细细填补,就跟原本一样了。”
见画如见人,这幅画是周子舒的念想之一。
温客行知道这幅画的寓意,他要做的,是想为周子舒修补那么一丝残存的记忆,减轻他心中哪怕一点点悲凉。
周子舒怎会不明白温客行的用心,他微微抬起手,轻轻地在温客行的肩膀上按了按,那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却饱含着千言万语。紧接着,他像是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忽然伸出双臂,将温客行紧紧揽入怀中。
他的怀抱有力而温暖,仿佛要将温客行深深嵌入自己的生命里。在这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所有的过往伤痛、未来忧虑,都在这一抱中渐渐消散。对周子舒而言,世间的纷纷扰扰都已不再重要,没有什么比此刻在在地抱着眼前这个深爱的人更让他感到踏实。
他的怀抱有力而温暖,仿佛要将温客行深深嵌入自己的生命里。在这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所有的过往伤痛、未来忧虑,都在这一抱中渐渐消散。对周子舒而言,世间的纷纷扰扰都已不再重要,没有什么比此刻实实在在抱着眼前这个深爱的人更让他感到踏实。
周子舒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温客行后背那道蜿蜒的旧疤——那是鬼谷岁月刻下的烙印,是刀光血影里挣出来的证明。温客行的身子猛地一僵,指尖微颤,呼吸滞了半拍,喉结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可这僵硬只持续了一瞬,他随即反手揽住周子舒的腰,力道大得像是要将人揉进骨血里,下巴轻轻抵在周子舒的肩头,耳廓漫上一层薄红,什么话都没说。
他感受着温客行的体温,听着对方的心跳,心中满是安宁。
张成岭见师父抱着师叔,先是一怔,随即就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俩,将脸埋在两人交叠的衣襟间,闷声笑着蹭了蹭,鼻尖萦绕着阳光晒过的草木气息与淡淡的墨香。三个人都笑了。三个孤苦无依、在乱世里飘零的灵魂,终于有了共同的家,彼此有了依靠,无需多言,这份情谊已深种心间,如四季山庄的花木,岁岁年年,生生不息。
窗外的晨鸟扑棱着翅膀,落在紫藤架新抽出的枝桠上,清脆地叫了两声,惊碎了檐角的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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