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梦不惊,影落同行

书名:《借月》
作者:一只黑兔子

第二十一章

九月的四季山庄,先闻见的是檐角桂香,甜得发沉;走近了,药圃的苦香才漫上来——杭白菊的清苦、忍冬藤的涩,混着晨雾的湿,把桂香的甜压得淡了些。周子舒踩着满地碎金往药圃去,鼻尖先被苦香勾着,心里却早有了数。他知道,温客行又熬过了一个无眠夜——昨夜厢房里压抑的呓语、床板轻响,隔着窗纸都能听见,天不亮人便没了踪影,定是躲进了这片药圃。

雕花窗棂凝着露水,木缝里积的晶莹被风晃得微微颤,像谁在暗处垂落的泪。远远便听见药圃窸窣响动,是叶片擦过竹篓的轻响,混着指尖掐断花梗的脆声。抬眼望去,周子舒心头轻轻一叹——果然在。温客行正倚坐于青石板旁,指端捻着新采的杭白菊,月白袖口掠过枯黄的忍冬藤。秋意渐浓,他总爱对着枯藤出神,像在辨认岁月里模糊的纹路,又像在借这草木的气息,压下眼底未散的惊悸。

“温大善人今日又要熬什么汤?”

周子舒话音未落,山风掠过,将那人发间桂花吹得簌簌而下,落在肩头,像揉碎的秋阳披了满身。他们回山庄已一月有余,却发现这多年无人打理的药圃依旧生机勃勃。温客行总变着法子用草药做药膳,在周子舒眼里,这是他在烟火气里,试图拼凑记忆里那个本该叫甄衍的少年——神医谷后人,四季山庄二弟子。

温客行抬眸时,晨雾漫过他微垂的眼角,把凌厉的棱角浸得柔和。“昨夜听成岭咳得厉害,采些霜桑叶配枇杷膏。”他指尖顿了顿,抬头时声音轻得像怕惊碎晨雾里的残梦,“阿絮,你也该添件夹衣了,山风浸骨。”

竹篓里杭白菊堆得满当,月白长衫下摆洇着暗痕,沾着泥土碎屑,比初来时更像个采药郎了。只是腰间素纹银扇偶尔划出冷光,提醒着他的过往。周子舒望着他后腰那块更深的泥渍,估摸着是今早伏地拔草蹭的,心里软了软,话到嘴边却成了:“山风这么凉,怎不披件斗篷?”

温客行没回头,抱着竹篓低笑:“劳烦周庄主挂心,在下还经得住。倒是你——如这美人灯般的身子骨,风一吹就破了。”他忽然旋身,银扇“唰”地展开,挡了半张脸,眼尾却挑着笑,“昨夜又咳了几次?当我听不见你房里动静么?”

周子舒望着他,喉间泛起酸涩。他忽然想跟温客行说好多话:我知道你是谁,知道你怕什么,知道你夜里睁着眼看房梁时,心里翻涌的是哪些陈年旧账。可治愈往日创伤最好的方法,是放下过去,敞开心扉正视它。你若愿意坦然倾诉,我会给你我所有的理解。无论何种情况,我都会同你一起面对,无论你何等身份,我都不在乎,我会一直都在……指尖无意识蜷起,将那份汹涌的心意按回眼底,终究没说出口。他太清楚,温客行看似张扬,实则像惊弓之鸟,稍有不慎,便会退回自己的壳中,再不肯面对阳光。

“师父!”张成岭的喊声惊飞了檐角灰雀,少年抱着温客行为他做的木剑跌跌撞撞跑过来,额角的汗把碎发黏在脸上,月白中衣后背洇出个不规则的汗印,像幅没干的画。“后山的野栗子能打了,午后能去吗?”

温客行挑眉,折扇在他肩头敲了敲:“《八卦掌》第三式错了三次,倒惦记栗子?”忽又倾身,声音压得低低的,像藏了个秘密,“午饭前练熟了,我带你去,顺道买糖蒸酥酪。”说着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塞给少年。张成岭一打开就欢呼,是温客行做的桂花酥,饼皮上的糖霜簌簌落在掌心,甜得晃眼。

“先垫垫,省得练剑时发晕。”温客行看着他狼吞虎咽,眼神软得像浸了蜜。

午后后山,张成岭举着竹竿打栗子,“砰砰”几声,裹着毛刺的果实砸下来,溅起几片枯叶。温客行斜倚在老枫树上,银扇灵巧地旋开,拨开飞溅的枝杈,忽手腕一转,扇骨“啪”地击落最高处那个栗球。少年扑过去捡,蹲身时指尖触到块硬东西——半埋在土里的旧木牌,被虫蛀得坑坑洼洼,只剩“二”“子”“甄”“衍”“安”几个字还能认,其他的都成了浅痕,像被什么东西啃过似的。

“师叔,这是什么?”他举着木牌跑过来,木牌边缘还缠着几缕干藤。

温客行接过木牌时,指腹先被虫蛀的坑洼硌了下。阳光把“二弟子甄衍安”的残痕晒得发烫,他忽然想笑,指尖却无意识地抠着“甄”字的边缘——那木刺扎进皮肉的微痛,竟比心里的空洞更实在。连块木牌都留不住完整的名字,他这半生,原是真的支离破碎。可指尖触到“甄”字的长撇时,又觉出几分熟稔——像幼年在神医谷,看父亲写药方时,笔尖划过宣纸的弧度。

周子舒不知何时站在枫树下,手里攥着几颗刚捡的栗子,壳上还沾着泥。他看着温客行攥紧木牌的指节泛白,看着他喉结滚了又滚,忽然想起初遇时这人挥扇谈笑间的张扬——原来再锋利的人,遇上旧时光的碎屑,也会露出这样仓皇的模样。他悄悄将栗子塞进腰间布袋,转身往山下走时,故意踩断了一根枯枝,“咔嚓”声惊得温客行猛地抬头,他便扬声道:“老温我饿了,先回去备晚饭?”

温客行把木牌往袖中一塞,像是藏起个见不得人的秘密,转身追周子舒时,脚步竟有些踉跄,笨拙地追着属于自己的光。

回了厨房,温客行挽袖焯栗子,刀刃划开壳时“咔嚓”响。“当年在神医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低头剥壳,火光映得侧脸忽明忽暗,“曾见我娘做栗子糕,还记得些门道。”

周子舒倚在门框上,看他把蒸软的栗子捣成泥,混进麦芽糖。热气里,温客行额发黏在脸颊,睫毛上沾了点白汽,专注得像在药圃侍弄宝贝花草。栗泥压出花型时,他转头:“阿絮,尝尝火候?”指尖沾着的栗蓉带着温度,在烛光下泛着琥珀色。

周子舒鬼使神差含住他的指尖,舌尖触到那层粉糯的栗泥时,味蕾上一片沉寂——他早已尝不出甜,只觉那截指尖在齿间轻轻一颤,像受惊的雀鸟。温客行浑身一震,耳尖“腾”地红了,手里的雕花模具“当啷”掉在案上,滚出半尺远。

“你……”温客行的声音发紧,尾音都带了点慌,想抽回手,指尖却被周子舒轻轻含着,没敢用力。他看着周子舒微垂的眼睫,那双眼平日里总覆着层清冷,此刻被烛火映得模糊,倒像是默许了这逾矩的亲近。

周子舒松开唇时,指腹上还沾着点湿润的水光。他没解释,只抬手替温客行擦掉唇角不小心沾上的栗泥,指尖划过对方发烫的下颌线:“可以了,成型正好。”

“哦……好。”温客行这才回神,慌忙捡起模具往栗泥上按,力道却失了准头,压出的花纹歪歪扭扭,“我、我再压几个……”话没说完,指尖又被自己沾的栗蓉黏住,想往围裙上蹭,却被周子舒扯过灶边的粗布按住手。

“擦干净再弄。”周子舒细细替他擦着指缝里的糖渍,布料磨过掌心的薄茧,温客行忽然僵了僵——这触感太像小时候母亲替他擦去药汁的手,暖得让人心头发紧。他想抽回手,却被对方按得更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截清瘦的手指穿梭在自己指缝间,把甜腻的糖渍一点点拭去。

“愣着做什么?”周子舒抬眼,见他盯着自己的手出神,便用布团敲了敲他手背,“再不动手,栗子泥该凉透了。”

温客行“嗯”了一声,却反手虚虚握住他的手腕往灶边带了带。竹篓里的杭白菊晃了晃,落了两瓣在灶台上,混着栗泥的甜香漫开。“你帮我扶着模具,方才手滑了。”他说得坦荡,指腹却没敢真的碰到对方皮肤,只悬在腕间半寸处,感受着那点透过布料传来的体温。

周子舒依言按住模具的边缘,温客行的手覆在他手背上,两人一起往下压。栗泥从雕花里挤出来,落进铺着油纸的托盘里,像一朵朵圆胖的金菊。温客行故意放慢了动作,竹篾似的指尖偶尔蹭过周子舒手背。对方没躲,只腕骨微转,让他按得更稳些。呼吸混着锅里咕嘟的声响,鼻间栗香裹着桂甜漫上来——原来暖不是味道,是两个人手贴着手时,透过布料渗过来的体温。

“成岭若是见了,定要抢着吃。”周子舒忽然开口,指尖碰了碰刚压好的栗子糕,“你这手艺,倒比那些老字号的点心师傅强。”

“那是自然。”温客行挑眉,忽然从案上捻起颗没剥壳的栗子,往周子舒嘴边送,“尝尝生的?脆甜。”见对方微侧过头,他便自己咔哧咬了半颗,笑得像偷到糖的孩子,“就不喂你,馋死周庄主。”

周子舒没接话,只从托盘里捏起块刚成型的栗子糕,往他嘴边送。温客行张口就含,却在触到对方指尖时猛地顿住,只敢用唇轻轻衔住,没敢碰到那微凉的皮肤,嚼着咽下去才含糊道:“还是熟的甜。”

灶上的水开了,腾起的白汽漫过两人交叠的手。温客行忽然移开视线,盯着蒸笼的缝隙出神——方才那瞬间,他竟想凑过去咬一口对方的指尖,像梦里那样放肆。这念头惊得他心跳漏了半拍,慌忙转身去揭锅盖,耳尖红得比灶火还亮,声音却装得平常:“水开了,该蒸了。”

托盘放进蒸笼时,温客行的指尖还在发颤。他望着笼屉缝隙里冒出来的白汽,忽然觉得这厨房太暖,暖得让他忘了自己是谁,忘了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心思。可转念想起周子舒方才含住他指尖时的平静,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阿絮向来随性,许是没放在心上。

周子舒靠在门框上,看着他守在蒸笼边的背影,喉间轻轻动了动。方才含住那截指尖时,他本想推开,却在触到对方瞬间的僵硬时改了主意。他尝不出甜,却能看见温客行耳尖的红,听见他变调的呼吸,这比任何滋味都更清晰。

灶上的蒸笼“咕嘟”作响,白汽混着栗香漫了满室。温客行忽然回头,撞见周子舒望着自己的目光,慌忙转回去盯着笼屉,声音闷闷的:“再等一炷香就好……到时候让成岭多吃两块。”

“好。”周子舒应着,指尖碰了碰刚压好的栗子糕。温客行的指腹擦过他手背时,他没躲,只腕骨微转,让对方按得更稳些——这半分的纵容,比说十句话更让人心头发烫。

周子舒知道,有些话不必说破,有些亲近不必点穿——就像这栗子糕的甜,不必尝,也知道是暖的。

暮色漫过药圃时,温客行正把最后一块栗子糕放进蒸笼。周子舒倚在门框上,看他转身时带起的风,吹得檐下桂花簌簌落在肩头。

“阿絮,接稳了。”温客行抛来颗熟栗子,被对方抬手接住。

两人并肩站在廊下,山风掠过,把他们的影子吹得晃了晃,终究还是挨在一处,像两株缠在一块的忍冬藤,根须早就在土里盘成了结。

温客行低头剥着栗子,忽然笑出声。周子舒转头看他,正撞见他眼里的光——比蒸笼里的热气暖,比筐里的桂花甜。

暮色染透枫叶时,厢房传来压抑的咳嗽。周子舒摸上张成岭额头,掌心烫得发颤:“老温!”

温客行端着栗子糕掀帘闯进来,衣襟沾着药圃的湿泥星子,几步跨到榻前。手一触少年额头,眉头瞬间拧成结——烫得惊人,整个人像团小火炉。“去药房。”他声音沉了几分,不等周子舒应声,已俯身把张成岭打横抱起,“我先抱他过去煎药,你去库房取几味退烧的药材。”

少年烧得迷迷糊糊,头歪在他肩头。抱进药房时,他才低声道:“定是午后贪凉着了风。”说着从袖中摸出银针,针尖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是山庄库房里的旧物。

“师叔轻些……”张成岭缩脖子,却想起前日见师叔跪坐忍冬藤前的模样,那时不知他指尖抚过的,是比草木更沧桑的过往。

秋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万籁俱寂,只有山间虫鸣断断续续。昏黄的烛火在药房间摇摇晃晃,把温客行与周子舒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墙上,像幅流动的画。

周子舒守在张成岭榻边,见少年呼吸匀了些,刚松口气想擦把脸,窗外忽然传来三更梆子声——子时到了。

他望着榻上少年烧得泛红的脸颊,心头那点松快还没焐热,后颈已猛地窜起一阵寒意。方才只顾着探脉喂药,竟忘了这茬!成岭不过是受了风寒吹了风,他倒好,忙前忙后反倒把自己这身破钉子抛在了脑后。

那梆子声像道无形的针,刚落音,周子舒脸色“唰”地白了。方才还坐得稳的身子猛地前倾,冷汗瞬间浸透额发,他下意识攥紧床沿,指节泛白,牙关咬得死紧,喉间溢出的闷哼硬生生被咽了回去,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发颤。钉伤发作的剧痛从骨髓里钻出来,带着彻骨寒意攫住四肢百骸,他本想借着床沿稳住身形,指尖却猛地从床沿滑开,身子再也撑不住,直直朝榻下栽去。

眼尾刚瞥见温客行冲过来的身影,喉间低斥还没出口,后腰已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托住。

温客行正往药罐里添水,听见动静回头,正见周子舒肩头剧烈一颤,气息猛地乱了。他心头一紧,丢下铁壶就冲过去,果见周子舒额上冷汗涔涔,脸色比榻上发烧的少年还白,嘴唇抿成条紧绷的直线——是钉伤发作了。

“你撑住。”温客行脸色也白了,半跪在地将人圈在怀里,不等周子舒说话,双掌已轻轻抵在他后背。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内力像股温吞的溪流,缓缓淌进去,想压住那从骨髓里钻出来的寒意与剧痛。

周子舒额头抵着温客行肩头,冷汗洇湿了对方衣襟,原本攥紧的手指不知何时松了劲,无意识地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指节因用力泛白,又在剧痛的抽痛中微微发颤。温客行能感觉到怀里人身体的僵硬,后背传来的内力抵触渐渐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抑制的轻颤。他喉结滚了滚,腾出一只手按住周子舒乱颤的肩,低声道:“别硬撑,靠一会儿。”说话间,输送的内力又稳了几分,像层薄暖的被子,裹住那股要将人撕碎的寒意。

周子舒只觉一股暖流从背心涌进来,与体内翻涌的钉毒狠狠撞上。每一次对冲都像有无数细针在经脉里钻,他身子控制不住地轻颤,额上青筋跳得厉害,冷汗顺着下颌线滑下来,打湿了衣襟,洇出片深色。

过了许久,温客行才缓缓收回手,自己脸色也泛了层白,额角渗着细汗。他顾不上擦,转身快步到炭炉前,见药罐正“咕嘟咕嘟”响,浓郁的药香混着水汽漫出来,才稍稍松了口气。

“阿絮,再忍忍,药马上就好。”温客行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安抚,又有点急,“这药是按医书方子寻的,定能缓解些。等老怪物回来了就好了,定能彻底拔除你体内的七窍三秋钉。”

周子舒微微点头,嘴角扯出一抹虚弱的笑意:“老温,辛苦你了。”

温客行转过头,看着周子舒,眼中满是疼惜:“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这时,榻上的张成岭又不安地翻了个身,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梦话。温客行与周子舒的目光同时投向他,两人的眼神中都闪过一丝担忧。张成岭忽然开始呓语,额头冷汗涔涔,睫毛颤得像风中残烛:“爹……娘……大哥二哥……别丢下我……”少年声音哽咽,手在被单上胡乱抓挠,像是坠入了无边噩梦。

温客行往药罐里添水的手猛地一顿,铁壶“哐当”撞在炉沿上。周子舒几乎是同时伸手,用袖口挡了下溅出的火星——动作快得像当年在天窗替下属挡暗器,等反应过来时,掌心已蹭到对方手背的温度。温客行望着那只在空中徒劳挥舞的小手,指节“咔”地攥白了——那姿态,像极了多年前的自己,跪在父母残躯旁,在血海里哭喊着爹娘。又想到这孩子是因自己才成了孤儿,脸色又白了几分。

周子舒听着那一声声“爹……娘……”,心像被什么攥紧了,猛地往下坠。少年哽咽的声音撞在耳里,比塞外的寒风还刺骨。他看得清,老温方才那瞬间的失态,半分假不了,那双攥白的指节里,藏着的何止是担忧,还有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楚的疼惜与愧疚——老温对成岭这孩子的上心,是掺不得假的。

可转念一想,心口又像压了块冰。张家满门的血债,终究是从鬼谷流出来的,老温这鬼主的身份,怎么摘得干净?若先前猜得没错,背后勾结鬼谷恶鬼做这些事的,十有八九是赵敬那老狐狸,可纵是如此,血债总要有个源头担着。

他望着温客行紧绷的背影,喉间发紧。真到了那一天,成岭若要为家人报仇,向老温讨血债……他周子舒又怎能置身事外?老温的罪罚,他占了一半,如果当年能把他们带回来,他又怎么会做那劳什子鬼主?重逢后这一程他陪着走过,看过他的疯,也懂他的苦。届时若真要走那黄泉路,有自己陪着,老温大约也不会太孤单。

“老温。”周子舒轻轻按住他紧绷的肩膀,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炭炉上温着的梨汤,“雪梨汤该好了,尝尝火候?”

温客行喉结滚了滚,指尖僵得像蜷着的虾。他转身舀梨汤时,瓷勺先在碗底磕出一声闷响,吹汤的气音却放得极轻,像怕吹跑了碗里的热气。那声“呼”漫过汤面,竟比瓷勺碰碗沿的响更让人心里发紧。“快好了,再煨炷香更润。”声音有点哑,像被炉火烧干了。

“阿衍。”周子舒看着他用忙碌掩饰慌张,忽然低唤。

温客行舀梨汤的手顿在半空,瓷勺悬在碗沿,汤水顺着勺边往下滴,砸在碗里溅起细小水花。他没立刻回头,喉结先滚了三滚,才哑声应:“阿絮,这世上,只有你能唤我这个字。”指尖攥着勺柄,指节泛白,倒像那两个字有千斤重。

周子舒握住他的手,目光坚定:“不,老温,温客行,你是何人、是何身份,心性如何,怎么样,你自己说的才算。甄衍也好,温客行也罢,过去现在都是你,重要的是你本身。”

温客行猛地抬头,目光灼灼的,像要把这话刻进骨子里。他恍惚觉出周子舒知道了什么——知道他是背负血债的鬼谷谷主,知道那些见不得光的过往,可看着对方眼底坦荡的温柔,所有辩解都堵在喉间,只剩沉默。

阿絮啊,如此不堪的我,你竟真丝毫不在乎吗?

周子舒眼底映着他没说出口的渴望,那是对人间烟火最朴素的向往:“明日陪你去后山移栽忍冬藤,霜降前扎根,来年春日开得最盛。”

温客行望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忍冬忍冬,熬过寒冬便是春。”话落才惊觉,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在寒夜里熬了半生的人。

这时张成岭迷糊地唤:“师父……师叔……栗子糕……”

两人相视一笑,温客行从衣襟摸出油纸包,糖霜蹭在指尖,像沾了月光:“小崽子,就知道吃。”捏起一块递到少年唇边,见他含住了,才转身从小炉上端过温着的药碗,舀起一勺吹了吹,“先把药喝了,不然明天栗子粥没你的份。”

药汤带着微烫的温度,混着淡淡的甘草香。张成岭皱了皱鼻子,闻出了苦味,却还是乖乖张嘴咽下,小眉头拧成个疙瘩。温客行见状,又往他嘴里塞了半块桂花酥,指尖蹭过少年唇角的糖霜:“乖,喝完药再吃两块,就不苦了。”

他一勺药、一口酥地喂着,动作不算熟,却格外仔细。药勺碰碗沿的轻响,在静夜里听得格外清。小半碗药见了底,张成岭脸颊泛着药气烘出的薄红,眼神倦了,却忽然抓住温客行的手贴在自己额头,像只黏人的小兽:“师叔的手比炭炉暖。”少年指尖划过他腕间一道浅疤——是早年在鬼谷试毒时留下的,此刻却被栗子糕的甜香熏得柔和。“木牌……师叔收好了吗?”

温客行指尖的糖霜落在少年手背上,像撒了把碎星。望着张成岭烧红的脸颊,忽然想起多年前在神医谷,母亲也是这样一勺勺喂他喝药,完了总塞块蜜饯,说“苦过这阵就好了”。喉间一紧,胡乱应着:“收好了。”替少年掖了掖被角,把空药碗搁在案上,“快睡,明早给你煮栗子粥。”

转身去炉边添炭时,炭灰簌簌落在掌心——那枚刻着“二、衍、安”的木牌不知何时被他摸了出来,正被指腹反复摩挲,早被体温焐得温热。

周子舒看在眼里,悄悄往药罐里加了把晒干的桂花。药香混着桂香漫出来时,见温客行正用指尖轻轻蹭掉木牌上的炭灰,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稀世珍宝。

五更天,张成岭的烧退了。待少年呼吸匀了,温客行才转身往外走,却见周子舒站在廊下:“没想到,这弟子牌还是物归原主了。”月光落在木牌轮廓上,周子舒瞥见那隐约的刻痕,“来日我再替师父为你刻个新的。”

温客行低头摩挲着木牌,指腹触到的纹路竟透着暖意,喉间发紧:“‘衍,安’二字……倒是辜负了。”

周子舒忽然抬手,指尖轻轻敲了敲他手里的木牌:“错了,师父跟我盼望的是你活着。”桂香漫过廊下,把两人的影子浸得发暖,“明日移栽忍冬藤时,把木牌挂在藤上吧,让它陪着藤子过冬。”

次日清晨,温客行递来温好的梨汤时,袖口滑出片干枯的忍冬叶。周子舒忽然明白,他做这些不是缅怀过去,是在四季山庄的岁月里,把鬼谷的霜雪,慢慢酿成了人间的春秋。

窗外第一缕秋阳爬上东墙,把廊下杭白菊的影子,与温客行整理被褥的身影,一同投在青砖地上。

温客行叠到一半,从被褥里摸出片压平的桂花——想来是昨夜守在床边时,落在衣襟上带进来的。他捏着那片金黄花瓣,往药圃走,周子舒跟出去,见他蹲在忍冬藤旁,把桂花轻轻塞进木牌的刻痕里,又将木牌系在藤条最粗的一节上。晨露顺着藤叶滑落,打湿木牌上的“衍安”二字,像镀了层水光。

他把桂花塞进木牌刻痕时,指尖被碎瓣的甜香染得发颤。“这样,冬天就不会太冷了。”对着藤条说完,忽然低头笑了笑——不知是在哄木牌,还是在哄那个总在寒夜惊醒的自己。回头见周子舒站在身后,耳尖微红,“反正……总得有个念想陪着它。”

人间很大吗?大到温客行无处可归。

人间很小吗?小到温客行的人间里只有一个周子舒。

周子舒望着这幕,觉那些被鬼谷风雪冻住的时光,正随药罐热气慢慢融化。像温客行眼中的晨光,像他拭去张成岭额角汗水的温柔——原来血海中最锋利的刀,终会在四季山庄的晨露里,化作绕指柔肠。

张成岭揉着眼睛出来,见两位长辈蹲在药圃里,晨光把他们的影子叠在一处,晨露打在藤叶上,木牌的影子轻轻晃,像在点头应着谁的话。“师叔,忍冬藤什么时候开花呀?”张成岭扯了扯温客行的衣袖,指尖正好碰上周子舒替他拂过泥土的地方。

温客行低头看了眼被扯皱的袖口,又抬头望远山初升的太阳,光落在他眼里,先亮得发晃,才慢慢柔下来:“等熬过这个冬天,就开了。”他转头看周子舒,眼里盛着晨雾与朝阳,“阿絮,你说是不是?”

张成岭忽然盯着忍冬藤缠绕的样子出神,小手比划着:“娘以前说,好的藤蔓都是相互缠的。”他指着最粗的那截藤条,“你看,这根绕着那根,那根又护着这根,风再大也吹不散。师父和师叔,就像这样吧?”

周子舒替温客行拂去肩上泥土,指尖掠过发间新生的几缕银丝:“是。”满山桂花簌簌飘落,不再是满地碎金,是层柔软的毯子,盖在旧时光的伤痕上。风过檐角,廊下杭白菊沙沙响,忍冬藤的卷须在晨光里轻轻晃,正悄悄缠上那只新编的竹筐边缘——像在应着那句“等春天”,也像在把过去与将来,牢牢系在一处。

午后阳光透过桂树枝桠,在石桌上筛下斑驳光点。张成岭抱着陶罐蹲在廊下,看温客行将新采的桂花一层层铺进蜜罐,金黄花瓣沾着晶莹的糖粒,像把秋光都锁进了陶土罐里。

“师叔,要封多久才能喝?”少年指尖戳着罐口的棉纸,鼻尖沾着点糖霜,活像只偷尝蜜的小松鼠。

温客行用竹片压实花瓣,闻言斜睨他一眼:“等忍冬藤抽新芽时。”手腕翻转间,银扇挑起颗滚圆的青梅,“先腌这个解解馋,明年开春配桂花酿正好。”

周子舒坐在竹椅上,正为张成岭改装雨打芭蕉针,调整着针的大小与威力,混着少年的笑闹与陶罐碰撞的脆声。他抬眼时,正见温客行伸手替成岭擦掉鼻尖的糖霜,指尖沾着的桂花落在少年发间,像别了朵细碎的金簪。

“周庄主杵着当摆设?”温客行忽然扬声,抛来颗沾糖的桂花,“尝尝今年的新糖甜不甜?”

周子舒扬手接住,糖粒在掌心化开,舌尖早已常不出五味,可他还是吃了看着眼前人心里漫过清甜,看那人正低头教成岭系陶罐绳结,月白袖口扫过石桌上的桂花,簌簌落在发间——他想,这样真好!

温客行系完最后一个绳结,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往厨房去,回来时手里多了只粗瓷碗,碗底沉着两枚饱满的栗子。“今早埋在灶膛余烬里的,尝尝?”他剥开焦脆的壳,金褐色的栗肉冒着热气,递到周子舒唇边时,指尖被烫得轻轻一颤。

周子舒张口含住,烟火气在心尖化开,抬眼正撞进温客行带笑的眼底——那眼里映着桂树的影子,也映着自己的轮廓,比灶膛里的余温更暖。“手艺见长。”他含糊着夸赞,见少年正眼巴巴望着,便从碗里捏出一枚,塞到张成岭手里。

张成岭捧着栗子呵气,忽然指着院角的竹架:“师父,师叔,我们编个竹筐吧?等忍冬藤开花了,正好装花!”他手里的栗子壳刚丢到地上,就被温客行弹了下额头:“先把《八卦掌》第三式练熟,不然竹篾子都绕不明白。”话虽严厉,却已转身去柴房翻找竹篾,竹片碰撞的脆响里,混着他低低的哼唱——是首不成调的曲子。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过竹架,周子舒靠在廊柱上,看温客行教成岭编竹筐:少年笨手笨脚地把竹篾缠成死结,温客行便拿过他的手,指尖带着他一点点绕出细密的纹路张成岭蹲在地上给竹筐穿底绳,忽然抬头看了眼廊下。

廊下的风卷着桂花,正落在周子舒肩头,温客行正替周子舒拂去肩头的桂花,指尖扫过对方衣领时,动作慢得像在数布纹里的金线。周子舒偏头躲开,却在对方手要收回时,悄悄往他那边倾了倾肩——这细微的较劲,被张成岭看在眼里,手里的竹篾“啪”地断了。

“笨手笨脚的。”温客行转身敲他额头,月白袖口扫过少年发顶,“编个筐都能走神。”

张成岭揉着额头笑,忽然举着断成两截的竹篾比划:“师叔你看,这两根缠在一处才结实,像我爹娘……”话没说完就顿住,见温客行耳尖红了,赶紧改口,“像我爹娘种的那对爬藤月季,缠在一块才开花。”

阳光顺着两人交叠的指尖淌下来,把温客行腕间那道试毒的旧疤,晒得几乎与竹篾的浅黄融在一处。

张成岭蹲在竹架旁,看温客行教他编竹筐时,总爱往师父那边瞟。

师叔的竹篾总不听话,绕到第三圈就会缠成死结,这时师父总会放下手里的刻刀跟弟子牌,走过来替他理开。指尖碰在一处时,师叔的耳朵就会红,像被灶火烤过的柿子。

周子舒正往竹筐里铺油纸,闻言指尖顿了顿,油纸的边角在掌心硌出浅痕。他瞥向温客行,对方正低头摆弄银扇,指腹反复摩挲扇骨上的纹路,像是没听见,却在成岭递过新竹篾时,接得指尖发颤。

“师父,师叔的手怎么总抖?”他咬着竹篾问,忽然被温客行弹了额头。

“小孩子家懂什么。”温客行抢过他手里的篾条,却被周子舒轻轻按住手腕,“这里要松半寸。”

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师叔的手覆在师父手背上,像两片叠在一起的荷叶。张成岭指尖缠着竹篾的碎丝,忽然想起师叔今早塞给他的桂花酥,甜味好像还沾在舌尖——原来师父教他“君子坦荡荡”时,眼神往师叔那边飘,大约也是种坦荡吧。

只是师叔为何看不出来呢?师父这明晃晃的心意。暮色漫进来时,在青石板上叠成一团,像极了他小时候趴在爹娘中间睡觉时,三人映在墙上的影子。他困的头一点一点,张成岭隐约想起娘曾说过,好的藤蔓都是相互缠的,你绕着我,我护着你,风再大也吹不散。低头看了看筐里颤巍巍的白菊,觉得这道理,大约也适用于师父和师叔。

竹筐渐渐有了雏形时,山风卷着暮色漫进院子。温客行忽然停手,望着筐底交错的纹路出神——那编织的手法,像极了母亲当年教他编药篓时的样子。张成岭不知何时靠在他肩头睡熟了,嘴角还沾着桂花酥的糖渍,手里攥着半枚没吃完的栗子。

“老温。”周子舒走过去,轻轻接过少年,“把他抱回房吧。”

温客行低头看着竹筐,指尖抚过粗糙的竹篾:“这筐编得丑,等开春重编个好的。”

“不丑。”周子舒的声音很轻,“成岭说要装忍冬花,这样正好。”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筐底那道歪扭的纹路里,“就像人这一辈子,哪能事事都顺顺当当的。”

温客行忽然笑了,从竹筐里捡起片飘落的桂花,往周子舒发间一插:“周庄主今日倒像个说客。”月光爬上他的眉梢,把那点笑意浸得温柔,“不过……你说得对。”

夜色漫过竹架时,周子舒回到廊下拾起那枚未刻完的弟子牌。樟木的纹路在掌心泛着温润的光,他取过刻刀,刀锋落在木牌边缘时,带起极细的木屑。

温客行给张成岭盖好被子回来时,正见他低头垂目,乌发垂在颊边,遮住半张侧脸。刻刀在木牌上走得极稳,先勾出一道圆润的轮廓。樟木被刀锋摩挲的轻响里,温客行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匆匆一面——师兄腰间悬着的弟子牌,边角也是这般被岁月磨得温润,只是那时他年纪太小,打闹间只瞥见师兄腰间的木牌,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连刻痕的影子都辨不真切。

“还在忙这个。”温客行放轻脚步走近,月光顺着他的袖口淌下来,漫过周子舒握刀的手。刀锋忽然偏了半分,在木牌一角刻出个浅坑。

周子舒没抬头,指尖转了转刻刀:“手滑。”

“我看看。”温客行蹲下来,指尖刚要触到木牌,却被对方轻轻按住手背。樟木的香气混着桂花味漫上来,他忽然看清木牌背面已刻好的字——不是“温客行”,而是个小小的“温”字,笔画间留着刻意放缓的刻痕,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当年师父刻牌,总爱在背面留个记号。”周子舒的声音混在虫鸣里,“你这枚,该有个不一样的。”他说着往旁边挪了挪,留出半尺空隙,“坐。”

温客行没动,看着他重新下刀。刻刀在木牌正面游走,先是“客”字的宝盖头,再是“行”字的长撇,刀锋划过木头的轻响里,他忽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蝉鸣还要吵。

“刻歪了。”周子舒忽然停手,指尖蹭过那道微斜的笔画。

“没有。”温客行抓住他的手腕,迫使刻刀停在“行”字的最后一笔,“这样才好。”他低头凑近,呼吸扫过木牌上的刻痕,“像我走的这些年,歪歪扭扭,却总归是走到你这儿了。”

刻刀“当啷”落在石阶上,周子舒抽回手时,指尖被木屑扎出个小红点。温客行慌忙去捏他的手指,却被反握住手腕——两人的影子投在木牌上,像把这枚未完成的信物,轻轻护在了中间。

周子舒忽然笑了,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桂花酥,堵上你的嘴。”

温客行咬着点心含糊道:“刻完再吃。”他捡起刻刀塞进对方手里,指腹故意蹭过那道小红点,“我看着你刻。”

月光把木牌照得透亮,“客行”二字渐渐清晰,笔画间还留着几处浅坑,像藏着没说出口的话。周子舒刻完最后一笔,忽然把木牌塞进温客行掌心:“收好了。”

对方攥得太紧,指节泛白,木牌的棱角在他掌心硌出红痕,作罢,周子舒转身离去,衣袂扫过石阶时带起几粒桂花,落在温客行脚边。

温客行忽然低头,在那道刻歪的笔画上轻轻吻了一下,像在给这枚迟来的弟子牌,盖个独属的印。

夜风掠过竹筐,发出沙沙的轻响,像谁在低声应和。

夜色如墨,泼洒在四季山庄的飞檐翘角上。窗纸上的烛火先映着廊下那个驻足的身影,片刻后,才见那道影子缓缓移动,与厢房里另一道剪影先后没入沉沉暮色中。

子时的梆子声尚未敲响,周子舒正准备起身去应那每晚准时响起的叩门声,心口突然一阵锐痛猛地炸开!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刺五脏六腑,他闷哼一声,身形踉跄着往门边扑去,却终究撑不住,“咚”地一声跪倒在地。喉间涌上腥甜,一口暗红的血溅在地上,晕开一小朵凄厉的花。

“阿絮!”

门外的温客行本已抬起准备轻叩门板的手,指节刚要触到木框,里面的闷响便像重锤砸在心上。他心头骤然一紧,再顾不得其他,掌风一扫便破了房门。入眼便是周子舒蜷缩在地、唇边染血的模样,瞳孔骤缩的瞬间,连呼吸都忘了——那抹暗红在地上洇开,刺得他眼眶发疼。他惊呼着冲过去,二话不说将人打横抱起,快步放到床榻上时,指尖都在发颤。

“别动。”温客行沉声说着,自己也盘膝坐下,掌心贴上周子舒的后心,醇厚的内力源源不断地渡过去。周子舒靠在他怀里,额上冷汗涔涔,紧咬着牙关承受那股熨帖的暖意,指节深深掐进对方衣襟,直到子时过了,身上的剧痛才像退潮般渐渐平息。

温客行收回手时,指尖的凉意像渗进了骨头里。他蹙眉看向靠在床头喘息的人,刚要开口,喉间却先涌上一股涩——比起质问“怎么提前发作”,更怕听到那个让人心惊的答案。最终只哑声问:“怎么回事?今晚怎么提前了?”

周子舒缓了口气,抬手拭去唇边血迹,声音有些虚弱:“许是昨日没歇息好。”

他没说,其实是昨夜张成岭那一声声“爹娘”,像针似的扎进心里。满脑子都是温客行身份暴露的那天——他的心上人与他的徒弟,届时该如何自处?他怕成岭知晓真相时,老温眼中的光会熄灭。他周子舒不怕共死,可若能好好活着,凭什么要死?这世间没人愿意拉温客行一把,所有人都唾弃他是万恶之主,要他死无葬身之地。看戏者,帮腔者,贪名逐利者,妄图掩盖真相者,个个都想把他碾死!用对他的口诛笔伐围剿追杀,来证明自己的清白高尚!可是凭什么呢?杀人放火的刽子手能稳坐高台,负着武林之主的盛名赢得天下人崇敬,为什么他温客行连活下去都不被允许?想活下去有罪吗?周子舒怕自己这副残躯,终究护不住他的心上人。忧思如藤蔓缠心,才让七窍三秋钉的反噬提前破了时辰。

温客行盯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语气带着几分嗔怪,眼底却藏着化不开的心疼:“真是个美人灯,风一吹就破了。”

内力渡完,温客行起身,拍了拍衣襟想笑,嘴角却僵着:“周大爷您老今晚可得好好歇着,小可这就退下了。”

周子舒抬眼睨他,声音还有些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这么晚了,别回去了,上来睡。”

温客行脚步一顿,眼神暗了暗,像是没听清般怔在原地。烛火在他瞳孔里晃了晃,映出几分难以置信的恍惚。

“怎么?你是小媳妇吗?”周子舒勾了勾唇角,带着点促狭,“扭扭捏捏的。”

温客行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老实脱了鞋上床,背对着他躺好,还刻意闭紧了眼睛,睫毛却在颤抖——像只被扔进温水里的猫,既贪恋暖意,又怕烫着自己。

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偷笑,周子舒也缓缓躺下。床榻间弥漫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甜香,正是他傍晚便点上的醉生梦死香,剂量极轻,只够让人一夜无梦,或是……做个最安稳的梦。

不过片刻,身侧的呼吸便渐渐平稳悠长。温客行睡着了,眉头舒展,褪去了平日里的锋芒,像个卸下所有防备的孩子。

温客行做了一个很长的好梦,梦里,没有鬼谷,没有天窗。

阳光透过药铺的窗棂,落在父亲研药的指尖和母亲缝补的衣角上,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甘草香。转身便是四季山庄的练武场,少年周子舒正扬着剑,笑他招式练得像只笨鸭子;师父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捋着胡子骂他们“两个混小子”;师弟们围在旁边起哄,闹得整个山庄都充满了清朗的笑声。

第一场雪落时,四季山庄的屋檐挂满了冰棱。温客行裹着厚棉袄,蹲在药房门口看周子舒劈柴,看他挥斧时肩头落满雪花,像披了件白狐裘。

“子舒哥哥,我帮你!”他兴冲冲拎起小斧头,却没留神脚下冰滑,“咚”地撞在柴堆上,额头磕出个红印。周子舒扔下斧头走过来,伸手揉了揉他的额角,掌心的温度透过棉布渗进来:“疼不疼?”

夜里守岁,师徒几人围坐在炭炉旁吃饺子,温客行总趁师父不注意,把自己碗里的肥肉夹给周子舒,被发现了就耍赖:“子舒哥哥爱吃!”周子舒没戳穿,默默把瘦肉夹回去,看他吃得腮帮子鼓鼓的,眼底笑意藏不住。

守到子时,温客行困得直点头,脑袋一歪靠在周子舒肩上。炭火噼啪响着,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周子舒悄悄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两个小娃娃呵呵傻笑。

春日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少年模样的温客行正追着一只蓝蝴蝶跑过庭院,身后传来周子舒无奈的声音:“温客行!师父让我们练的剑谱你背熟了吗?”

他猛地回头,脸上还沾着点泥土,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师兄,你急什么?等我抓住这只蝴蝶送给你,再练剑也不迟啊!”

周子舒彼时还是个眉眼清冷的少年,闻言皱了皱眉,却还是站在原地等他。直到温客行举着蝴蝶兴冲冲跑回来,他才伸手拂去对方脸上的泥点,语气依旧淡淡的:“幼稚。”指尖触到那片温热的皮肤时,自己的耳尖却先红了。

往后的日子像是被春日的暖阳泡透了。他们一起在演武场练剑,温客行的剑法灵动跳脱,总爱耍些新奇招式,每次都被周子舒以沉稳的剑招压制,最后只能耍赖似的缠上去,胳膊圈着对方的腰不肯放,非要学那招“流云九宫步”;他们一起在书房读书,温客行总爱偷偷在书页里夹些画得歪歪扭扭的小人,被先生发现时,总能仗着一张巧嘴把责任推给周子舒,最后却又在被罚抄书时,借着烛火把自己的那份推过去一半,纸页间还夹着颗偷偷留的蜜饯。

一日暴雨,演武场积了水,温客行练剑时不慎滑倒,膝盖磕在石阶上青了一片。周子舒见状,二话不说背起他往药房走,少年趴在他背上,故意把湿头发蹭在他颈间:“师兄背我,比骑马还稳。”

到了药房,周子舒蹲下身替他上药,指尖触到淤青处时放轻了力道,温客行却突然攥住他的手腕,往自己膝头按了按:“这里疼,要师兄吹吹才好。”见周子舒挑眉,他立刻补了句,“小时候娘都这么哄我的!”

周子舒无奈地叹口气,却真的低下头,轻轻吹了口气。温热的气息扫过皮肤,温客行忽然红了脸,别过头去看窗外的雨,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其实也没那么疼了。”

后来每个雨天,药房的窗台上总会多出两只并排的竹编雨鞋,一只用墨线描着忍冬藤,是周子舒趁晾晒时悄悄勾的;一只画着歪歪扭扭的蝴蝶,是温客行趁对方不注意添的。

山庄里的师弟们总爱打趣他们,说大师兄被二师兄迷了心窍,温客行每次都叉着腰跟人拌嘴,说阿絮是他一个人的,轮不到别人置喙,回头却见周子舒红了耳根,转身往演武场走,他便立刻追上去,叽叽喳喳地跟在后面赔笑,阳光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处,像幅没干的画。

那日在山庄后的桃花林里,落英缤纷,温客行攥着周子舒的手腕,指尖微微发颤,声音却异常坚定:“阿絮,我心悦你,不是师弟对师兄的敬,是想跟你过一辈子的那种喜欢。”

周子舒看着他眼里的光,那光比春日的朝阳还要亮,他沉默了片刻,反手握住对方的手,掌心相贴的温度烫得人心头发颤:“知道了。”三个字轻得像风,却让温客行瞬间红了眼眶。

后来,他们在师父、父母面前跪下了。青砖地微凉,温客行攥着周子舒的手,指节都在用力,倒像是怕他反悔。父亲看着这两个孩子,终究是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两枚玉佩——玉质不算顶好,却被摩挲得温润,上面各刻着半个“安”字。“既是你们自己选的路,往后无论遇到什么,都要一起扛着。”他把玉佩塞进两人手里,指尖碰了碰他们交握的手,“合在一处,才是圆满。”

温客行捏着那半枚玉佩跑回房,翻出个红木小盒,把自己的半枚与周子舒那半枚并排摆好,拼成完整的“安”字。他对着盒子傻笑半晌,忽然想起什么,又偷偷把自己那枚穿了红绳,趁周子舒练剑时,踮脚系在对方腰间。周子舒回头时,他还在原地拍着手笑:“师兄你看,这样咱们就永远‘安’在一处啦!”

夜里读书,温客行总爱把脚悄悄伸到周子舒腿边,借对方的体温暖脚,被发现时就耍赖:“阿絮的腿比暖炉还热乎。”说着往他怀里塞颗蜜饯,趁对方张口时,自己先咬掉一半,笑得眉眼弯弯。周子舒无奈地摇头,却还是往他那边挪了挪,让他靠得更稳些,烛火在书页上投下两人的影子,连墨字都浸着甜意。

成亲那天,四季山庄的飞檐翘角都系上了红绸,风一吹,满庄的红影簌簌作响,像燃了一整个春天的花。祠堂里烛火通明,供桌上的香炉飘着三缕青烟,绕着梁上悬着的“四季平安”匾额打了个转。

温客行攥着周子舒的手跪在青砖上,掌心的汗把红绸浸得发潮。抬眼时,正撞见师父捻着胡须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暖意,像当年看他们练剑时那样,带着点“这俩混小子总算长大了”的纵容。父亲站在师父身侧,手里捧着两匹新裁的红绸,料子上绣着缠枝忍冬,针脚细密得像是母亲连夜赶出来的——他忽然想起昨夜母亲悄悄塞给他的锦囊,里面装着晒干的桂花,说是“添点喜气”。

“好孩子。”师父先拿起红绸,绕过两人交握的手系了个活结,动作慢得像在数布纹里的光阴,“系上这红绸,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得学着相互担待。”红绸在腕间晃了晃,恰好遮住周子舒手背上那道练剑时留下的旧疤。

母亲接着上前,指尖替他们把红绸系得更紧些,指腹蹭过温客行腕间,忽然停了停,声音轻得像怕惊散了什么:“客行,往后……可得好好的。”尾音里的颤音混着烛火的噼啪声,温客行忽然攥紧了周子舒的手——他懂,这红绸系着的不只是喜气,还有长辈们藏了半生的牵挂。

红绸的末端垂在地上,扫过两人的衣摆,像条牵在手里的线。供桌前的烛火映着他们交叠的影子,和父母、师父的身影融在一处,倒真应了那句“满堂红绸满堂暖,一家骨肉一家亲”。

洞房花烛夜,红烛摇曳,映着彼此眼底的光,比星辰更亮。

温客行掀起周子舒的盖头,看着对方微微泛红的脸颊,忍不住低头在他额间印下一个轻吻,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阿絮,往后余生,请多指教。”

周子舒抬眸看他,眼底的笑意漫了出来,轻轻“嗯”了一声,指尖碰了碰对方的耳垂,烫得像团火。

红烛高燃,映得满室皆暖。温客行替周子舒解着繁复的衣扣,指尖触到对方腰间的玉佩时,忽然低头在那半枚玉上轻轻吻了吻。“你看,它替我说了好多话。”

周子舒抬手按住他的后颈,将人带得更近,呼吸交缠间,轻声道:“不用它说,我也知道。”

帐幔垂落的瞬间,温客行忽然打横将他抱起,脚步稳得不像平日跳脱的模样。周子舒猝不及防,下意识攥住他肩头的喜绸,却被他低头在耳尖咬了口,痒得浑身一颤。“子舒哥哥,别怕。”温客行的声音裹着笑意,带着点刻意压低的沙哑,“子舒哥哥,你可知我等这日,等了好多年了。”

鸳鸯帐里暖意渐浓,周子舒闭着眼,只觉身上的衣料被一寸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温客行带着薄茧的指尖,从颈侧滑到腰腹,每一处都似带着火,烧得他指尖发颤。他本想维持几分师兄的体面,偏对方凑在他耳边低语,吐息烫得人骨头都软:“阿絮,你看,这红绸系得多好,像不像月下老人的红线?”

周子舒睫毛颤了颤,刚要睁眼,就被他吻住了唇。温客行的吻起初还带着试探的温柔,渐渐便失了分寸,舌尖撬开齿关时,竟还带着几分少年时抢蜜饯的霸道。周子舒被吻得喘不过气,抬手推他,却反被握住手腕按在枕侧,十指交扣间,那枚半块的玉佩硌在掌心,倒像是个滚烫的印。

“师兄总说我幼稚。”温客行埋在他颈窝轻咬,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委屈,又带着点得逞的狡黠,“可我对阿絮的心思,从来都真得很。”

周子舒偏过头,躲开他作乱的唇,喉间溢出的气音带着点不稳:“温客行……你安分些。”

“安分不了了。”对方低笑一声,吻顺着锁骨往下,“从师兄允我与你同榻那晚起,就安分不了了。”

肌肤相贴的瞬间,周子舒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红烛的光透过鸳鸯帐,在他锁骨处投下细碎的暖影。温客行的吻落在喉结上时,带着点刻意的轻慢,像猫爪挠在心尖,痒得人发颤,偏又挣脱不得——手腕被牢牢按在枕侧,那半块玉佩硌在掌心,倒成了提醒他“身不由己”的证物。

周子舒闭着眼,后槽牙悄悄咬紧了。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懊恼——自己一次次的心软,竟让这狼崽子蹬鼻子上脸,如今反客为主,占尽了上风。可偏偏,每一次都狠不下心。

“子舒哥哥在想什么?”温客行忽然抬眸,指尖划过他绷紧的下颌线,眼底带着点得逞的笑意,“是不是在想,当年该把我扔出四季山庄?”

周子舒睁开眼,冷冷剜他:“早知你今日这般无法无天,当初就该……”

话没说完,就被对方堵了唇。温客行的吻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舌尖撬开齿关时,还故意轻咬了一下,像是在惩罚他的“口是心非”。直到周子舒喘不过气,他才稍稍退开,鼻尖蹭着对方的鼻尖,呼吸交错间,声音低哑得诱人:“该如何?”

周子舒别开脸,不肯答。

这副“嘴硬心软”的模样,反倒让温客行愈发得寸进尺。他放缓了动作,指尖在他腰侧轻轻摩挲,看他绷紧了脊背,看他睫毛颤得像风中蝶翼,看他咬着唇不肯出声,偏要逼他松口:“说句话,师兄。说句‘师弟乖’,我就……”

“温、客、行!”周子舒终于绷不住,声音里带着点恼,又带着点被磨出来的颤,“你别太过分!”

“过分?”对方低笑一声,忽然挺身,听着他喉间溢出的轻吟,眼底的火更旺了,“这就‘过分’了?夜还很长,这点过分师兄就受不了了?”

周子舒被他撞得气息一乱,指尖攥皱了锦被,指节泛白。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温客行哪里是“惯得无法无天”?分明是步步为营,把他的软肋摸得一清二楚,如今招招制敌,让他连半分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帐外的红烛爆了个灯花,映得温客行眼底的光愈发灼热。他低头吻去周子舒眼角沁出的湿意,动作却丝毫未停,看他软成了榻上的柳,听他泄出的声息碎成了莺啼,偏还不肯罢休,非要他彻底卸了那层“师兄”的壳,露出最柔软的内里。

“后悔了?”温客行又问,语气里带着点明知故问的坏。

周子舒闭着眼,不答,只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后悔?

悔自己心太软,让这狼崽子钻了空子,如今骑在头上作威作福——覆水难收,悔之晚矣。却绝不后悔,与他共赴这一场。

温客行忽然停下动作,贴着他的耳畔,声音轻得像羽毛:“往后,师兄的温柔与软,是我一个人的了。”

周子舒偏过头,躲开他的目光,耳尖却红得彻底。

他故意放慢了节奏,指尖在他心口轻轻点了点,看他睫毛抖得像要落泪,才偏要在那最要紧的当口停下,凑到他耳边问:“师兄,说句不后悔,嗯?”

周子舒被他磨得没了办法,偏过头瞪他,眼里却没什么怒气,反倒像含着水光。温客行被这眼神烫得心头发紧,再顾不得许多,低头堵住他的唇时,动作里添了几分不容抗拒的急切,今生他绝不会松开怀里的人。

帐外红烛燃得正旺,将鸳鸯绣纹映在帐上,影影绰绰。周子舒起初还绷着的身子,渐渐软得像春水,喉间泄出的轻吟被吻吞没,只剩下指尖攥皱的锦被,和对方落在他眉心那枚温柔的吻。

罢了,输给这狼崽子又不是第一次,惯了这么多年,还差这一辈子么?

温客行似是察觉到他的松动,动作愈发轻柔,却又带着势在必得的执着,像他少时追蝴蝶那般,认定了,就再不肯放手。红烛泪落了满地,映着两人交缠的影子,倒真应了那句“合在一处,才是圆满”,又像那枚系紧了的同心结,再也解不开了。

再后来,他们离开了四季山庄,结伴游历江湖。在江南的雨巷里,在溪边救了个迷路的小姑娘,那孩子抱着温客行的腿不肯撒手,脆生生地喊着“神仙哥哥”,有些像阿湘;又在山脚下捡了个总缠着他们学武的半大孩子,被温客行捉弄了几次,却还是死缠烂打,最后竟真成了他们的徒弟,眉眼间有几分像成岭。

温客行看着周子舒教小姑娘读书,指尖划过书页的样子温柔得紧;看着少年跟在自己身后学剑,一招一式都透着认真;看着夕阳下三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

他笑着看向身侧的周子舒,对方也正看着他,眼里的温柔像是化不开的春水。夕阳下,师徒四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身后是袅袅炊烟,身前是无尽坦途。

床榻上,沉睡的温客行嘴角微微扬起,睫毛上还沾着点未干的湿意,指尖偶尔会在被单上划一下,像在写什么字。一次划到“安”字的长撇,忽然呢喃了声“阿絮”,尾音软得像化了的糖。周子舒望着他动的指尖,自己的指节却悄悄蜷了蜷——有些话,梦里说,或许比醒着更轻松。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指尖拂过他眉心时,对方无意识地蹭了蹭,像只温顺的猫。眼底翻涌的担忧与温柔,终于在这寂静的夜里,无所顾忌地流露出来。

窗外,月光穿过云层,悄悄洒满了一室安宁。

天光大亮时,檐角的晨露顺着瓦当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响。温客行是被药圃里的桂香熏醒的,身侧的床榻已空了大半,只余一点残留的温度。他坐起身揉了揉额角,昨夜的梦境还在脑子里打转,红烛的暖光与心上人的笑闹像浸了蜜,甜得让人舍不得醒。

“醒了?”

周子舒端着铜盆从外间进来,见他发间还沾着点枕巾的棉絮,便将盆往架上一搁,伸手替他拂了拂。指尖刚触到发梢,温客行就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脖子,耳尖泛着红,眼神却亮得很:“周庄主今日倒勤快,竟亲自伺候人?”

“少贫嘴。”周子舒收回手,转身去倒桌边温着的茶水,“成岭烧退了,刚在院里练剑,说要等你教他编竹筐收尾。”

温客行应了声,掀被下床时,腰侧忽然蹭到一片微凉——是周子舒的外袍,不知何时落在了床尾。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竟真的没回房。床榻内侧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边角压得平展,显然是周子舒早起打理过的。指尖拂过那方被角,忽然想起昨夜入睡前,身后那声极轻的偷笑,像羽毛搔过心尖。

原来不是错觉。

他喉间有些发紧,转身时撞见铜镜里自己的模样——额发微乱,耳尖的红竟还未褪尽,像昨夜被烛火熏透了似的。

“愣着做什么?”周子舒递过茶杯,热气漫过他的指尖,“趁热喝。”

温客行接过茶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忽然听见对方慢悠悠地开口:“你那厢房漏风,昨夜山雨打湿了窗纸,我让成岭去库房找了些桐油灰补,这几日怕是住不得。”

他手一顿,茶碗差点脱手:“那我……”

“搬过来吧。”周子舒打断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天气不错”,目光却落在窗外的忍冬藤上,避开了他的视线,“这屋宽敞,里间还有张软榻,你睡那里正好。”

温客行捏着茶碗的指节泛白,心跳得像要撞碎胸腔。他看着周子舒的侧脸,对方下颌线绷得紧,耳根却悄悄泛了点红——原来这看似坦荡的人,也有藏不住窘迫的时候。

“怎么?又要做小媳妇?”周子舒察觉到他的沉默,转头睨他一眼,嘴角勾着点促狭,“还是觉得我这屋配不上温大善人的身份?”

“哪能啊。”温客行猛地回神,茶碗往桌上一放,声音里带着点抑制不住的雀跃,却偏要装得不在意,“能沾周庄主的光,是在下的福气。只是……”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往软榻那边瞥了瞥,“这软榻若是不够暖,夜里我能不能……”

“不能。”周子舒斩钉截铁地打断,转身往外走时,脚步却比平时轻快了些,“卯时的早课快误了,还不走?”

温客行望着他的背影,忽然低低笑出声。晨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他眼底,像盛了满山的桂花蜜。他快步跟上去,路过软榻时,伸手摸了摸铺得厚实的褥子,指尖陷进柔软的棉絮里——原来被人放在心尖上惦记着,是这样暖的滋味。

院外传来张成岭的喊声:“师父!师叔!竹篾子我泡好了!”

温客行应着“来了”,转头时,正见周子舒站在廊下等他,晨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自己脚边。他忽然想起梦里那个冬夜,两人靠在炭炉边守岁,影子也是这样交叠着,暖得能焐化整季的雪。

“走了,老温。”周子舒扬了扬下巴站,语气里带着笑意。

“来了,阿絮。”

晨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长,落在自己脚边。桂香漫过飞檐时,两道身影正并肩往院外去,青石板上的影子挨得近,像被晨露粘住了。风来的时候,你往我这边躲躲,我往你那边护护,大抵就是这般光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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