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你一生

“你觉得，如果我不嫁给赤水丰隆，应该嫁给谁？”

小夭又沉睡了不知多久，再次跌入一个奇异的梦里。昏迷不醒的日子里，和相柳一起做的梦就算每天的经历，因此醒来以后她从不提起那段海底的时光，一揭开就是满腹的无端怀念。

回春堂里摆开十来张圆桌，大红的花球堆得到处都是。酒樽一层层垒起来，高过了屋檐。人来人往，笑语盈门。酒菜上了一道又一道，醉汉渐渐歪倒下去，等着家里人吃完了扶回家。小孩们在桌席间窜来窜去，交换着新讨到的糖。小夭低头一看，身上穿着宽松的镶金滚边白婚服，也不盖盖头就在里屋朝外东张西望。这个梦里自己在结婚，可她不敢猜新郎是谁。

只好紧闭着眼睛，祈祷再祈祷。忽然，门外一片寂静，所有醉的没醉的宾客都屏息凝神朝门外看去。门口那人长身玉立，淡然的面色掩饰不住浓烈的喜悦。白发白衣，从白雕上翻身跃下，穿过酒气、残羹、呆呆站在路中间的伙计，拨开人群、中门、胡乱搭在小夭肩膀上的盖头。

小夭摇摇头，看不清宾客里有没有叶十七、有没有赤水丰隆、有没有王姬的一大帮亲戚，只看得到眼前一个来赴婚礼的相柳。“是你。”小夭波澜不惊地确认着，仿佛水到渠成，本该如此。梦里的相柳点了点头，难得微笑了一下。

拜堂之前，她抬起头，看了眼天空。暮色沉沉，高悬着一颗很圆很圆的月亮，就像每月喂血那日的一样，是她见过最最最最圆的月亮。她私心许了个愿，希望圆月的好兆头能奏效。

正要礼成。小夭犹豫着要不要问“你愿意离开洪江了吗”，没有注意到头顶的天色正变得越来越黯淡。

她的目光只是一瞬不瞬地黏在相柳的衣摆上，想象相柳如何扫过山上的雾气、镇外的小河、庭中的青苔，再稳稳落在她面前，给她一种不敢相信的错觉。

瞬间狂风大作，雷电劈空，亮如白昼，月亮隐没，大雨滂沱。宾客们四散尖叫，纷纷连滚带爬地逃回家里。小夭一下子就慌了，紧紧抓住相柳，害怕月亮的消失是愿望破灭的前兆。她握住相柳的手，相柳狠狠回握，才略略放心。可是还没安心多久，一道闪电劈坏了院门，相柳抬手要加固时，他却慢慢化成了一抹淡淡的白影，就像一支燃尽的蜡烛一样，烟消云散。

花花绿绿、人声鼎沸，又全部归为昏迷中的黑暗。小夭终于知是梦境，忽然比梦里更加心痛颓然。紧闭的眼睛里流出一滴微烫的眼泪。

从小夭风雨交加的梦里醒来，相柳无声地分担着她心口的涨痛，看着细细的弦月落到海平面一下，一整夜都没有说话。被无数头妖奴逼到死地的相柳没有哭过，在战场上被大军围攻的相柳没有哭过，被新兵当面嘲讽妖就是妖的相柳没哭过。可是小夭一个那么假的梦，却让他生生疼出了几滴眼泪。

一语成谶

  “一个将军，最好的结局就是死在战场上。”

  海上下大雨的一个傍晚，相柳一个人说着话，把玩着一朵花瓣纷繁的白花，告诉小夭时间久了，贝壳下的礁石也开花了。

  此时小夭无心想象花色，只是又毫无预兆地想到这句话。这句话不是承诺也不是诅咒，可是一想到就会莫名心慌。不见天日的三十七年里，小夭常常看到一个恐怖的场景，那里布满紫黑的血痂和殷红的血海，最深的黑色岛屿中央是一抹不干不净的白，那抹白落在暗色里才更像污秽。

  这晚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梦。

  小夭面无表情地站在远远的海边，海心小岛外围着无数战船，其上下来无数个手执矛戟的士兵，高声大呼着冲上岛，声音传到海的这一边，仍然震得小夭耳膜发痛。

  气势汹汹上岛的士兵越来越多，岛上的残兵一茬茬倒下，立无寸地的岛上只有乌压压一片黑甲兵，围成一个同心圆，包围了一个敌军的头目。

  “洪江就范！洪江投降！”

  “洪江就范！洪江投降！”

  “洪江就范！洪江投降！”

  尘埃落定，无路可逃，士兵们不再吼叫着寻求杀戮的勇气，而改为稳操胜券地呼喊劝降。

  小夭突然心下一抽，不安感汹涌袭来。她跌跌撞撞向海岛的方向游去，在战船后面站定，瞪大眼睛打量着被围堵的那人的神情，那个孤身的“洪江”脸上露出她熟悉的表情，眼帘下垂，双唇轻抿，负手而立，一动不动，没有投降的意思，也不像是要寻机逃走。

  僵持不下。

  一片死寂。

  黎明的曙光洒落在岛上，黑甲兵的士气更盛，耐心也快耗尽。军中渐渐响起窃窃私语，愈演愈烈，至于谩骂。终于，黑甲的将领最后走上前问了一遍什么，也许是被拒绝了也许是没有回答，他愤怒地转身，下令射杀。埋伏在岛缘、早已蓄势待发的弓箭手三步上岛。

  晨光熹微，小夭没有感受到阳光的暖意，只是努力辨认着被违者的神情。终于，“三二一”的口令发下，岛心的那人心口中了万箭，不偏不倚不躲不藏，一万支箭，箭无虚发。

  他笑了笑。小夭猛然认出，目眦欲裂。

  早该认出来的。

  障眼法失效，他飘然欲逝。白衣的相柳，九命的相柳，杀人不眨眼的相柳，那么爱干净的相柳。身中万箭，箭箭穿心。他又勉强地笑了一下，左右摇晃着，倒了下去。背后的箭矢没有完全没入身体，带着羽毛的那头用力插入岛上的沙石地里。他没能平躺在海岛中央，静静地看人生中最后一场月落。

  黑甲兵们沉默了很久，忽然从人群里爆响出一声惊喜的大笑。这一笑引爆了士兵，欢呼雀跃，庆贺蛇妖伏诛，相柳已死，战争过半，不日凯旋。

  小夭摸摸心口，完好无损，只是心底漏了一个洞，所有情感都在下坠流走，所有记忆不忍尘封，血液变得寒冷，堵在心口固执地不愿涌动。暗暗期待着的白色消失了，融入血管，一切依然是鲜红的，就像从来没有过什么纯白。

  自始至终，他没有朝小夭的方向看过，可是小夭却一厢情愿地觉得，他最后那两个笑容，有一次是因为自己。也许，也许有一次是因为他想起了小夭还能安稳地活。

  抬头看了眼天，淡淡的月亮只在西面落了个吻痕，浓烈的阳光很快铺满整个天空，那个本就不深的吻痕也被抹除。天是亮了，小夭的一角天却塌了。

  小夭无力地沉下去，海水早就被染成暗红色。沉到窒息的深度，红色褪为漆黑，梦就破了。

  小夭急忙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相柳描述礁石下的白花如何鲜活，今天的阳光多么灿烂。于是她恶狠狠地咒骂自己到底有多讨厌相柳才能做出这么恶毒的梦，难得地数起相柳的好，想象起明媚阳光下的纯白小花。

  她决定一醒来，就要告诉相柳以后别再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可是她不知道，其实不是自己太过恶毒，而是命运早已下注，既是承诺又是诅咒，骄傲的相柳自己早就定下了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