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在何实意面前的需要处理的问题很多。显然，除了他自身慌张堂皇的情绪问题、咖啡洒了正在努力克制情绪的老板，最重要的是他得先把车子从马路上开走，以免被交警以妨碍交通的罪名带走。

其实有那么一秒他是希望能被交警带走的。最好坐牢个几天再出来后严理也许就忘记这件事，最好连何实意这个人也忘掉。但是转念一想坐牢应该算旷工，那他这个月全勤没了岂不是很亏。

对金钱的渴望让他遵纪守法，于是他乖乖将车开到路边停好。

严理还在后座不停地抽纸巾擦拭他那身昂贵的行头。如果眼神能杀人，何实意现在应该是一具尸体。

总之，气氛降至冰点。

如果说刹车之前何实意还能占据道德的制高点，那现在他和严理大概只能是平起平坐。两人都对对方犯了一些错，严格来说，大概算是无伤大雅、无需纠结的小错。

何实意悻悻回头，干巴巴地说：“昨晚那是失误。”

严理刚好擦到袖口。闻言，他拿着纸巾的手顿了一会儿，随即又开始仔细地擦拭，摩擦、再摩擦，何实意的心也随着那张纸巾被缓慢蹂躏、直至破损。

良久，严理才冷笑一声：“呵，失误。”

何实意觉得窦娥都没自己冤。

明明自己才是那个受害者，现怎么在反倒变成了负心汉？真是有理说不清。他很想用力摇晃严理的肩膀，势必要把他昨晚喝下去没吐完的酒给摇出来，让他睁大狗眼看看什么叫冤假错案。

但是他不敢，他只能低声下气、卑躬屈膝。

“严总，我——”

“算了。”严理凉声打断他，“出发吧。”

十二月的港城银装素裹，积雪被高高堆起在路边，车辆从道路中间疾驰而过，掀起一阵不易察觉的冰屑。挂满积雪的行道树下，静静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车内温度适宜，气氛冷淡。

何实意满腹怨气地发动车子，载着他心思冷硬、内心如海底针一般难以捉摸的老板再次出发。一路上严理都以极低的气压坐在后座，慢条斯理地摩挲着他手上那只昂贵的手表。直到车开进车库缓缓停下，两人都没再说话。

临下车前，严理才淡淡留下一句：“明天接我。”也没等回话，便下车离开了。

何实意总觉得严理有什么话要说，但又没说。这让他有些惆怅，已经失去了初吻，可不能再失去这份工作。

他下意识伸手摸烟，口袋却空空如也。这才反应过来，因为严理不喜欢烟味，所以凡是有严理的场合，他都尽量不让自己沾染烟味。

打工打到这个份上，要是再被开了可真说不过去。

回到家后的何实意躺在床上电量告急。他觉得自己像一台即将报废的二手奥拓，发动机、零件都在，外壳除了磨损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但其实早已不堪负重，也许下一秒就会报废。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口一阵响动。

他从房间探头出去，于坊正拎着几个红色塑料袋在玄关脱鞋，灰色的夹克上还有留有落雪，黑框眼镜歪歪扭扭地架在鼻梁上，一副挤公交下班赶回来做菜的窝囊样。

何实意感动地和他打了声招呼：“于坊，你终于回来了！”换来一个嗤之以鼻的白眼，“滚过来拿菜！没看见我这手头忙不过来吗，这点眼力见都没有。”

“你说话好难听，再见。”何实意又缓缓关上了房门。

果然，受伤的打工人不要试图在另一个打工人身上试图寻求安慰，天下打工仔一般苦。不，只会更苦。

微妙的是，于坊那张仿佛被浓硫酸浸泡了一天的臭脸在某种程度上安慰到了何实意的内心。这也是何实意毕业后选择继续和他当室友的原因，人只会在比自己更惨的人身上获得慰藉，而于坊永远比他更惨一点。

两人在大学时期是上下铺。于坊是大学里最常见的那类男生，爱打游戏、不修边幅、对除了游戏以外的一切都没有兴趣，在即将毕业的时候幡然醒悟，像模像样地买一套西装，加入茫茫求职大军。

之后入职一家不上不下的公司，又开始沉迷游戏、不修边幅。最近他新来主管似乎不太好相处，何实意在他身上久违地又闻到了社畜的怒气。

相比较之下，在大学时期就有稳定实习，毕业后直接转正的何实意显得幸运许多。

但两人的友情出乎意料的坚固。于坊的优点在于自我性和适应性，除了游戏和工资，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引起他的注意。他从不在意何实意身上的流言蜚语，在谣言最盛的时候，也只有他会掀开何实意的床帘，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问他要不要去食堂吃饭。

他那时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啊，这样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何实意喜欢这种稳定，他只在于坊和严理身上感受过。虽然这两人风马牛不相及，但何实意觉得他们有相同的内核。

严理更加外露，他总是具有攻击性、永远胜券在握，或许是家庭带给他的安定感，他像草原上的雄狮，世界是他的猎场。而于坊，何实意认为更像是一种安定的自洽，只要有游戏和足够充值游戏的工资，他也是享受的。

他们都是何实意和羡慕的人。

此时自洽者一点都不自洽，正满含怒气地在厨房忙碌。

于坊从塑料袋里依次掏出一块豆腐、一条鲫鱼、若干豆角和一把青菜，把它们都分别丢进水槽，再将水龙头开到最大，这是他解压的方式。新来的蔡主管今天又对他的游戏人物提出了一个令人绝望、难以理解的要求。

他竟然要求在三国背景的游戏里加入猪八戒，甚至还要再设计一个高老庄抢亲戏码。美其名曰名著合并，才能让用户有更好的游戏体验。

这到底是怎样的弱智才能提出的想法。

啪——

于坊将鲫鱼丢在案板上，开始愤怒地刮鳞。

时钟指向八点。

于坊刮鳞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家里还有一个活人，正在无所事事地等着坐享其成。这种好吃懒做的态度极大程度地刺激到他，让他想起蔡主管拿着组里大家辛劳加班的成果写进PPT，摇身一变成他自己业绩时的那种悲愤。

于是他左手拎鱼，右手拿刀，一脚踹开了何实意的房门，恶狠狠威胁道：“何实意！不要在房间里装死，滚出来洗菜！”

何实意被迫将头从被子里伸出来，望着眼前犹如怨妇的于坊，缓缓道：“如果你不是穿着小猪佩奇的围裙，这句话会更有震慑力一点。”

“闭嘴吧你，这是超市买洗衣粉送的。”

“你根本不知道我今天遭遇了什么。”何实意试图卖惨博取同情。

于坊用力翻了一个白眼，不夸张地说，几米之外的何实意都能清晰看见他的眼白。

“别来那套。”

“是真的，我太惨了。”

于坊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盯着何实意，表情和他手中的死鱼如出一辙。

“哎。”两人对视几秒，何实意败下阵来。他无奈地翻身起床，趿着脱鞋磨磨蹭蹭上前推于坊出门，“走吧走吧。”

“快点！”

大雪又落下。极致的白在寂寥的夜色里为这座城市染上寡淡又浓烈的颜色。

窗外寒风凛凛，刮得窗框砰砰在响，屋内切菜、煮菜声此起彼伏。

两人一阵忙碌后终于在八点半吃上晚饭。掉漆的红木桌上摆着三菜一汤，在灯光的映衬下竟也透出些许温馨。于坊正弯腰在碗柜里翻找碗筷，一边碎碎念：“筷子呢？我超市买肥皂送的筷子呢？”

“于坊，快点啊，你再磨叽豆腐都凉了。”

“来了来了，别催。”

于坊随意抽了两双筷子转身，两人开动。也许是今天都在公司遭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害，这餐饭两人说得上是食不知味。

何实意盯着汤里的鱼头怔怔出神，严理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两个男的亲一下又不会死，被害人都不介意了他一个加害者生气做什么，烦人；于坊无意识地戳着盘里的豆腐，觉得自己就像是这盘菜一样任人拿捏，想到辛苦上线的格斗游戏里会出现一头猪抢亲，简直是职业生涯里的奇耻大辱，想哭。

“哎。”

“哎。”

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四目相对，确认过眼神，都是苦命打工人。何实意秉持着谁惨谁先说的原则，很有绅士风度道：“你先说。”

啪——

于坊放下筷子，火力全开。

……

“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病？”

成年人一般很难承认自己的决策错误，因为说后悔总是被当做一件很丢脸的事。

此刻何实意就是有点后悔。于坊的苦恼在他看来根本算不上什么，不过就是在游戏里加一头猪算什么为难，反正拿了工资，就算加一个家族的猪又怎么样？又不是被蔡主管或者猪亲了。

他很是惋惜地想，于坊上了几年班，怎么还更脆弱了呢。

于坊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自己想听的对于蔡主管无孔不入的辱骂和指责。对面的人兴致缺缺地戳着鱼头，一副失望的表情。

“怎么说？”他戳戳何实意，声音不自觉带上了一丝快乐，“你更惨？”

何实意挑开鱼眼珠，恹恹地说：“没什么。”

“说说，我给你参谋。”于坊夹了块豆腐塞进嘴里，顺手用筷子挡开何实意继续戳鱼头的魔爪，“别再折磨那条鱼了，都死了你还鞭尸。”

何实意抬头看他，于坊兴奋的小眼睛里闪烁着喜悦光芒，仿佛有一个小人在他头上盘旋，不断地搓手：快让我看看你有多惨。

沉吟几秒，何实意放下筷子：“如果我离职，你觉得怎么样？”